在一条人烟稀少的郊道上,有两道人影埋伏着。
说是埋伏,但其实是非常明显的埋伏,只要不是瞎子就一定看得到的那种。
就见其中一人大剌剌的在树阴下睡着大头觉,整个人横躺在道路中央,如果光是这样其实也不能说有什麽不对劲,大不了就是那个人睡相太差,连睡个午觉也可以滚到道路上,但重点是,那个睡得很没品的人前方,坚硬的地面上正插着一把银亮的大刀,映着午后的光阳,闪烁着刺眼的利芒,摆明了「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真是狂妄得连半点矜持都没有,完全不知道「客气」这两个字怎麽写。
至於另一个人则是高坐在枝头的显眼处,眺望着远方,像正侦查着什麽。
放眼望去,只是一片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景象,荒烟漫草,树影寥寥,别说半个人,连半只鸟都没有。
凉风轻送,树阴下的人原本睡得正香甜,却忽然间坐起身,半张的眼眸仍然惺忪。
她一直呆坐着,像是等待着脑袋恢复清醒,好一会儿之後,她仰头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伸了下懒腰,眨眨眼,才终於清醒了过来。
抓了抓头,她边站起身边往树上一喊:「小六子。」
「嗳,头儿?」树上传来回应。
「有人来了。」
「咦,有吗?」还没看到人哪!头儿会不会太神了点?连睡觉都可以比他还快察觉有人来了!他虽然很清楚头儿的厉害,但每次遇到类似的情况,还是会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一番。
「只有一个。」
「一个?另一个跑去上茅厕了吗?」不是应该有两个吗?
谢自嫚忍下翻白眼的冲动,「在这荒郊野外?你脑袋清醒点,刚睡醒的可不是你。」
小六子跳下树梢,不解地问:「那不然怎麽会只有一个?」
「这问题你敢拿来问我?」她瞪着他,不禁有些火大,「去追踪四家比试状况的人是你还是我?回来说偷家有两个人拿了秘宝,会经过这里的是你还是我?三天前就说他们快来了、快来了,结果到现在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搞得我非得在日正当中的马路上睡觉,造成这样的状况,错的是你还是我?」
「是,是我,都是我的错。」他立即认错,然後无辜地道:「可是那两个人动作比龟爬还慢,也不是我有办法控制的啊,明明他们老早就已经离开京城,照一般的情况早就该到了,两个人却像游山玩水,每到一个城镇都停留个好几天,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打不打算把东西送到指定地点,真不懂他们到底在想些什麽!」
「算了,来的应该不是偷家的人。」
「咦?」
「动作太慢了。」由地面所传来的脚步声听起来,来人骑的肯定是匹老马,偷家的人没事骑匹老马做什麽?掩人耳目吗?又不是骗家,何况这里距离京城少说有千里远,骑了匹老马绝不可能走得到这里。
「不是偷家的人,那会是谁?」谁会没事吃饱撑着,特地跑到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来?这条路再过去就只有一座山,也是四家比试最後得将秘宝送往那处的指定地点,所以他们才会埋伏在这里准备抢宝,除了四家的人之外,还会有哪个笨蛋迷路到这里来?
谢自嫚瞟他一眼,「小六子。」
「欸?」
「谁是寨里负责打探消息的那一个?」
「我啊。」
「那刚刚那个问题是该由你问我,还是由我问你?」
「呃……啊……这个……」
「算了,反正人也快来了,直接问他比较快。」她无所谓的摆摆手道。
小六子听力强,眼力佳,身手更是灵活得可比偷家人,但就是那颗脑袋啊……幸好当初没让他去跟了偷家,不然就算他有十八颗脑袋也肯定还是不够用。
在他们说着话的当儿,就见远方道路的尽头终於缓缓的出现一匹老马。
马已经很老,脚步很慢,一蹄子、一蹄子的走着,那缓慢拖动的脚步,就算牠随时忽然倒下,也不至於让人太过意外。
但马背上却是个与老马完全不相配的人。一名俊美高雅的玉面公子坐在马背上,一身飘逸的白衣,气质清逸如春风,姿态优雅无匹,彷佛雕琢出来的英俊面容上更带着一抹足以迷晕一票姑娘的微笑,星眸灿亮,教人难以移开视线。
「他谁啊?」小六子有些看傻了眼。像这种浑身贵气又潇洒的翩翩公子竟然会出现在这种荒郊野岭,简直就像皇宫里头莫名其妙出现一个要饭的乞丐,根本是怪里隆咚的怪。
「我怎麽知道?」谢自嫚一边漫应道,一边动了动头和肩膀。她只知道来者武功不弱,如果那个人只是随便逛大街逛到这里来也就算了,当然,这个可能性极低,万一是冲着他们来的,那就有可能得打上一架。
打架她在行,没什麽问题,只是不知道对方到底目的为何?
马匹像是感应出前头有危险,在离他们有段距离之处就停下了脚步,马背上的傅觉遥则一脸悠然自若的看着前头的两个「土匪」。
一个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另一个则是……相当独特的女人。
少年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像个毛躁的小伙子急於证明自己的能耐,而女人则只是像头慵懒的坐在那儿的老虎般看着他,稳稳的,懒懒的,并未把他当成猎物,但如果他有什麽不轨的意图,她绝对会让他知道她不好惹。
这两个人的外表看起来跟一般的土匪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就凭那个女子身上所散发出的气势,他可以肯定他们绝对就是四家之中的抢家。
「你,站住!」小六子跳上前,朝来人大叫。
傅觉遥看他一眼,然後再看一眼身下动也不动的马匹,双手优雅的一摊,笑得迷人,像是在说「我没动啊」。
「咳!那个……」发现自己的语病,小六子赶紧又叫道:「反正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他们是抢家,是土匪,抢钱、抢货天经地义,就算是恰巧被他们碰上,他们也得抢到一些银两,不然就太对不起抢家的名声了,而且这次有头儿在,无论他怎麽向对方挑衅,都有头儿当他的後盾,没啥好怕的啦!
「要多少?」傅觉遥优雅的翻身下马,挺乾脆的问道。
「多少?」小六子愣了愣。
咦?平常抢钱、抢货的时候是这样的吗?一般来说,被抢的人不都应该极力抗拒吗?然後他才可以更大声、更有气势的吓唬人,哪有人会这麽爽快的就自动掏钱?
「多少啊……全部!值钱的东西全部拿出来!」
「好。」说着,傅觉遥便将袖袋内沉甸甸的钱囊掏出来,直接抛给他。
小六子伸手一接,打开来一看,惊讶地道:「这麽多?你是有钱人啊?」
抢一个人和抢一趟镖当然是不能比较的,但单就抢一个人来说,眼前的公子哥儿可真算得上是有钱人。
小六子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几遍。也是,他衣服的料子是一等一的货色,身上的配饰看起来也都价值不菲,身家肯定财力雄厚,话说回来,看他一副文雅书生的样貌,穿着一身上等的衣裳,却骑着一匹跑也跑不动的老马,这等於在身上写着「快来抢劫我」几个大字的模样,竟然一路上都没有被人抢劫,那还真是……运气好。
「还好,只是祖传家业生意还不错。」傅觉遥边说边向他们走去。没办法,马匹被女子强烈的气势吓住,不肯动了。
谢自嫚忍不住扬眉,饶富兴味的指着他腰间垂挂的玉佩。「还有那个。」她很明确的下达「拿来」的指令。
傅觉遥也爽快的直接取下玉佩,丢给小六子。
「摺扇。」那上头像是有着名家字画,价值应该不菲。
行。
「腰带。」那上头镶着的珠玉也是上等货色。
没问题。
「衣服。」
傅觉遥仍然二话不说,打算伸手脱衣。
「慢着!」出声的是小六子。「头儿,这就太过分了啦!把人家全抢光光很不厚道耶,好歹给他最後一点蔽体的衣物,不然我们抢家的名声也会跟着变差的啦。」虽然也从没有好过就是了。
「哈哈哈!」谢自嫚大笑出声。她的本意也只是想试试眼前这个公子哥儿的限度,可是没想到他竟然会依言照做,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啊。「你肯定是我遇过被抢钱抢得最心甘情愿的一个了,你有什麽目的?」
这个人没有杀气,神色悠然如春风,连半点肃厉的感觉都没有,难不成真的是闲着没事云游四海的公子哥儿不小心「游」到这里来,被他们给网到了?
「我是来找你的。」傅觉遥坦白地道。她也许并非聪明绝顶,但她有着野兽般天生灵敏的直觉,说谎对他绝对没有好处。
「你知道我是谁?」
他笑得优雅,「一个土匪窝的头子。」
「那你找我做什麽?打算被我抢吗?」
他笑得更迷人了,「没错。」
「啊?」小六子讶异地叫道:「你脑袋有问题啊?特地来被我们抢?」
谢自嫚看傅觉遥一眼,指了指小六子满手的「战利品」,「这不是已经抢了?然後呢?」
「你们抢的是物,我想要被你们抢的,是人。」
「啊?」小六子又大叫:「你肯定脑子坏了!还是你也想来当土匪?」
这种公子哥儿要是站出去大叫「抢劫」,肯定会先笑掉所有人的大牙!
谢自嫚懒懒的笑哼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平白无故送上门来的东西最是可疑。
傅觉遥倒也没有否认,「所以呢?这样就不敢抢了?」
「抢了你的人还得养你那张嘴,我何必自找麻烦?」
「因为我有……」
「等等,你的事待会儿再说。」她忽然打断他的话,然後对小六子道:「我们真正要抢的人来了。」
小六子看向远方,果然看见扬起的尘土,两匹快骑正往他们的方向而来。
「先帮我拿着。」他把刚刚抢来的东西又全数塞回给这个脑筋坏掉的白衣公子,然後再度跳到路中央,挺起胸膛对来人大喊:「站住!」
骑着马的两人当然也早就看见了他们,在他们前方拉起缰绳停下,马儿发出嘶鸣声。
「偷家的!赶快把秘宝交出来,本大爷就饶你们一条命!」哇!这台词大声喊起来真是痛快啊!小六子早就想说一次看看了。
是抢家人。
冉飞生看着眼前的三人,和李旭颢交换了个眼神,然後,当她再看向居中的那名女子时,不禁讶然出声,「咦?小嫚?」
谢自嫚听见对方这麽喊她,便多看了眼那道坐在马背上的娇小身影。
「小飞?」
冉飞生跃下马背,开心的冲向谢自嫚,兴奋的拉起她的手大叫:「小嫚!真的是你!」
「哇!小飞,好久不见了!」谢自嫚也开心的大笑。
「你好吗?真的好久不见啦!」
两个女人高兴得又叫又笑又跳,简直像两个小孩子。
「自从你被抢家抢走之後,已经过了几年?十年有没有?但你一点都没变啊!还是这麽帅劲十足!」冉飞生笑道。
「你也没变啊!还是这麽小不隆咚的,哈哈,被瞪了,好啦,是机伶又随性自在!」谢自嫚同样笑着说。
两人很高兴的聊起彼此的近况。
当年,她们同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与一群小乞丐聚在一块儿,那时谢自嫚就是他们之中的老大,有事她出面,有问题她来扛,有架她去打,反正有任何麻烦都由她解决,自小就是个当头儿的料,而冉飞生则因身手灵活俐落,所以成为负责偷东西的那个。
後来,她们同时被偷家收留,但谢自嫚天生神力,五感又极强,所以没过多久就被抢家一个山寨头子给抢了去,当山寨的接班人,她也没有抗拒,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当偷儿的料,当个土匪头子倒正好,所以她们便一个成了小偷,一个则成了土匪,各展所长。
「你该不会是这次比试偷家派出来的人吧?」谢自嫚问道。
「你也是抢家派出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然後都笑了。谢自嫚生性豪爽,冉飞生则爱好自由,她们之所以合得来,就因为性情相近,至於夺宝这件事大家各凭本事,并不会影响两人之间的情谊。
「东西呢?偷出来了不是吗?」谢自嫚直截了当地问。
「唉!你慢了好几步啦,早就被人夺走了。」
「是骗家?还是拐家?」
「不是骗家,而拐家一直没有动静,所以应该也不是拐家。」
「是我们四家以外的人?」
「说到这个我就有气,之前骗家放出假的风声,说有人要去皇宫里偷藏宝图,结果当晚来抢的人全是一些贪婪的江湖混混,把我们比试的画轴当成藏宝图夺走了。」
「意思是说,万一他们发现那个不是他们以为的藏宝图,很可能就这样随手当成废物给丢了?」
「嗯。」冉飞生指了指李旭颢,「所以我们才会一路走走停停,一边打探消息,想查出到底是谁夺走了我们比试用的画轴。」
谢自嫚看向她所指的人,问:「他是谁?」
冉飞生脸上浮起一抹红霞,笑颜似蜜,「我相公。」
「你成亲了?」
「是啊。」她笑得极甜。
「恭喜!」
「谢谢。」冉飞生看向谢自嫚身後的两人,指着小六子,「啊,我知道你,你在京城时跟踪过我,果然是抢家人。」
「被你发现了?」小六子讶异地道。
「当然,比起身手的灵活度以及跟踪的功力,偷家绝对技冠四家。」
小六子虽然心里不服气,但事实摆在眼前,所以也只能鼓起双腮看着冉飞生,没办法回嘴。
冉飞生接着看向那名白衣公子,「那他是谁?」
「路人。」谢自嫚道。
「喔。」冉飞生点点头,没有多问。「你守在这里,都还没有其他家的人来过吗?」
谢自嫚摇头,「你是第一个。」
「也就是说,画轴确定不是落在四家手中……哎,看来有得找了。」
虽然冉飞生嘴上这麽说,但脸上的神情却是安然自在,反正就当作一边云游一边打探消息,找寻画轴的下落,只要有李旭颢与她在一起,无论到哪里,她都是幸福的。
谢自嫚也看出她脸上显而易见的甜蜜,笑道:「就当作游山玩水找乐子吧!」
「哈哈,不愧是小嫚会说出来的话。」够了解她。冉飞生走回李旭颢身边,向谢自嫚道:「那我们就继续去找画轴罗,今天我们其实只是想来确定一下,还没有其他家的人来过这里。」
谢自嫚豪爽地问:「小飞,要不要乾脆到我寨里作客一阵子?」
「在这个节骨眼?」
「说得也是。」谢自嫚爽朗的一笑,「那就下次吧!等这件麻烦事告一段落之後,记得来找我玩啊!」
「一定。」冉飞生跨上马背,挥手笑道。
「还有,如果你找到了画轴,记得偷回来给我抢喔!」
「各凭本事啦!」
「反正要回来给我抢就对了啦!」
「好啦、好啦!知道了!」
笑声伴随着马蹄声随风飘远,两人间的情谊却仍旧坚固的存在彼此心中。
「小六子,回去了。」马蹄声消失在道路尽头後,谢自嫚开口道,跨步走向他们系着马匹的树下。
「喔。」小六子应了声,然後看向始终站立於一旁的傅觉遥。「那他怎麽办?」
「他有脚吧?自己不会走吗?又不关我们的事。」她不在乎的说,对刚刚抢来的东西更是丝毫不放在心上。
抢一个太过心甘情愿的人根本不能算是抢,而是拿。
她本身对於抢别人的东西或拿别人的东西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偏好,但既然她是抢家人,那她就一定会好好实践抢家的宗旨。
「绝对关你们的事。」傅觉遥悠然地开口。「因为,拿走你们四家比试画轴的人正是我。」
两人同时转过头看向他,而白衣飘飘的他,笑容迷人得如春风吹送。
※※※
风花雪月寨。
当傅觉遥跟着谢自嫚和小六子一同回到他们的土匪窝,在山寨大门口看见这个斗大的寨名时,不禁莞尔。
哪个土匪窝会取这种风雅得绝对会让人误会的寨名?
而且,与其说这里是山寨,倒不如说是个平凡无奇的山中小村庄,进山寨之前也没看见半个人守在外头,像是完全不怕有人来进犯,不过,这个山寨地处隐密,入山寨之前的路七拐八弯,一般人很难到达此处,更不会想得到这里竟然藏有一个土匪窝。
进了山寨,眼前所见的是一畦畦的菜园与水田,以及寻常的农村房舍,几只鸡、鸭、鹅到处乱跑,而山寨里头的人就更不必说了,放眼望去尽是老弱妇孺,壮丁没有几个,就连看来长得像土匪的人都没有。
若真要他说,这里应该是个隐世独立的桃花源,而非土匪窝。
一群正在一块大空地上玩耍的孩子看见谢自嫚回来,全数蜂拥而上,大叫着,「头儿,你回来了!」
然後,他们一个接一个往她身上冲去,爬了她满身,而她像是早就习惯受到这样「隆重」的欢迎,一一承接住他们,就这样跟他们玩闹了起来。
「头儿,你回来了。」几名农妇装扮的妇人与手握锄头的庄稼汉也放下手边的活儿,走过来对谢自嫚道。
傅觉遥看着谢自嫚被山寨里的人们团团围住,感觉得出她就像这个山寨的重心,而她本身也的确具备这样的特质,会吸引人们忍不住往她靠去。
她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泱泱英气,豪气焕发又直率爽朗,喜怒俱形於色,却又不会给人任何压迫之感,言谈说笑、举手投足间,天生的坦荡磊落尽现。虽然没有半点女人味,又是个山寨头子,却并不显得粗野,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潇洒。
该说她貌美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她的容貌并不符合一般人所谓的美丽,却有一种只属於她的独特气韵,浓眉大眼,丰唇挺鼻,轮廓深邃,乍看之下像个俊俏的男子,但她并不刻意遮掩她是女人的事实。她有着女人的容貌与躯体,却有着属於男人的性格,但又完全不会让人感到突兀,反而觉得她就该是这样的飒爽洒脱,这样的随心快意。
她绝对不是柔弱温婉的那种女人,也不是雍容华贵的那种,更不是千娇百媚的那种,也不能说是精明干练的那种,甚至与所谓的江湖女侠也完全不同,她的独特,远远超出这些之外,所以难以评断。
「头儿,头儿,他是谁?」一个小孩注意到傅觉遥的存在,好奇的问道。
「自愿被我抢的人。」谢自嫚简单地答道。
「咦,是笨蛋吗?」
她大笑,「哈哈哈!可能是吧。」
傅觉遥看着她如同阳光般灿烂的笑颜,就算被小孩子认为是笨蛋,他也觉得没什麽好计较的了。
「可以跟他玩吗?」
「随你们罗。」
「哇!太好了!」
一群小孩开心的大叫,陆续从谢自嫚身上爬下来,转而朝傅觉遥奔去。
「跟我们玩!」
「嗯?」傅觉遥微愣,转眼之间,已经有几个孩子开始往他身上爬。
他并不介意他这身白袍被孩童们脸上的鼻涕或者手上的泥巴印得斑斑点点,只是他从没遇过这样的状况,成了一群小孩的玩具,若是被家里的人知道,他们肯定会大惊失色吧。
咦,不对劲!
傅觉遥的手迅速翻转,挡住了一个小孩毫无预警往他腰腹间击去的拳头。小孩子的拳头对他而言当然不痛不痒,但他发现比起一般寻常的孩子,刚刚那一拳可不是像猫掌那样的细弱拳力,难道这些孩子……
「哈哈哈……好玩!好玩!」孩子们开心地大叫。
在小孩们的大笑之间,他已经又接连挡下了好几个暗拳,也很快的明白这些孩子们究竟是怎麽样的「玩法」了,但他又不能将他们用力甩开,只好任凭攻击,这样的情况下,他简直成了个真人的人形桩,被他们拿来练拳用。
面对孩子们的玩闹,傅觉遥当然游刃有余,只是他忍不住想,谢自嫚让这些孩子锻练武艺,用意何在?而这个风花雪月寨,到底又是一个什麽样的山寨呢?
「头儿,这个人好玩!好好玩喔!」跟头儿有得比呢!
谢自嫚点点头,「应该是挺好玩的。」可不是每天都能有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哥儿拿来这样放肆的练拳,当然好玩了。
这时,一名相貌儒雅,留着两撇山羊胡的中年男子从某间房舍走出来,看见这样的景况後,轻摇手中的羽扇,来到谢自嫚身旁,问道:「头儿,那是什麽人?」
「他说,四家比试的画轴已落在他手上。」
「什麽?怎麽会这样?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爽朗的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这就得交给你去问了,四爷。」
四家之中,轻功最好的是偷家,骗家则使计弄谋最是狡猾,拐家靠着易容术闯出一片天,而武功最高强的则非抢家莫属,因为抢家凭恃的就是一身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卓绝武艺,不过,他们并没有称霸武林的雄心壮志,山寨几代以来的当家头子虽然都武艺高超,但也都有一个共通的毛病,就是懒。
「大事由我决定,小事就交给四爷负责,而山寨里头从来没发生过任何大事。」这是谢自嫚一贯的做法。
反正人她已经带回来了,其他就交给四爷去处置,有任何解决不了的问题再由她出面就好。
看见傅觉遥的脸被一个调皮的孩子偷捏了一把,那张迷死人不偿命的俊脸瞬间一歪,她忍不住放声大笑,「哈哈哈……」这个人果然很好玩哪!
然後,谢自嫚便大笑着转身离去。
傅觉遥只能继续品嚐生平第一次成为人形桩的滋味,所谓虎掌难敌猴拳,这种感觉,此刻他确实体会到了。
大堂中,几名寨里的元老,以及山寨里身兼总管及军师,专责安排大小事宜的四爷,正分坐在上座,定定看着前方的那名白衣公子。
另外,由於他们山寨实在难得有「客人」上门,所以门口、窗边也早就挤满了一张张好奇的脸,不住往里头张望。
傅觉遥原本一身净白的衣衫此刻已经沾满了泥巴、鼻涕、口水和脚印,但仍无损於他天生尊贵且优雅的气息,让人深深觉得,就算他被丢到庙口去要饭,肯定也还是这副泰山崩於前而面色不改的从容自若神态。
「你是逍遥山庄的二公子?」四爷开口问道。
「正是。」傅觉遥微笑着答道。
「我们四家比试的画轴怎麽会在你身上?」
逍遥山庄是武林中知名的门派之一,与现任武林盟主也颇有交情,名下有许多产业,家大业大,更常被推举为主持江湖纷争的公正人,讲道义且正派的行事作风深受许多武林人士的敬重,不偷不骗不拐更不抢,跟他们四家一点关系都沾不上边,这样一个堂堂逍遥山庄的二公子,怎麽会跑来搅和他们四家的比试?
「正确来说,此刻画轴并不在我身上,而是被我藏到一个只有我知道的隐密地点了。」
「你有什麽目的?」
「只是想来你们山寨作客一阵子。」傅觉遥笑得云淡风清。
「作客?」这位少爷是吃饱撑着吗?「我们寨里只有粗茶淡饭,比不上逍遥山庄的山珍海味,还请傅二公子将比试的画轴归还给我们,不然休怪我们动手抢夺了。」
他们抢家人平常当然不可能这麽客气的说话,但对方毕竟是头儿亲自带回来的人,所谓来者是客,这一点小小的礼貌他们还是得做到的。
不过,四爷话一说完,在座一排人全数露出土匪恶霸的表情,瞬间从平凡的村民变成凶神恶煞的样貌,姿态也全是一副他要是敢说个「不」字,他们就准备上前开打的模样。
傅觉遥见状,不禁莞尔。这里果然是个土匪窝,没少半点土匪该有的样子。
他笑容不变,优雅的环顾众人,并没有任何贬低的意味,只是陈述事实,「就算此刻画轴就在我手中,我也不认为在座任何一位有办法从我手中夺下画轴,唯一做得到的是你们当家头子,不过,她显然并不打算对我动手。」
在带他回山寨之前,谢自嫚走到他面前,旁边刚巧就是她插在地上的那把银亮大刀,毫无预警的,她脚一踢,手一转,接刀後以漂亮的弧线反手划下,一连串俐落的动作,眨眼间,刀锋已经架在他脖子上。
当时她靠他极近,与他眼对眼,他文风不动,只是挂着始终如一的微笑看着她,而就那一眼,她便看出来了,他绝不会透露藏匿画轴的地点,而他并没有恶意的企图,他只是必须跟着她回寨里。
於是她也就洒脱的一笑,对他道:「看来是个蚌壳,没差,只要画轴没落入其他家手中,比试就只是继续进行而已,如你所愿,我这就把你抢回去,不过,要是你胆敢对我的山寨造成任何危害,我不会放过你。」
傅觉遥从来没有看过有哪一双眼,可以显露杀意显露得那般坦然磊落又无比乾净纯粹,彷佛生死不过谈笑之间可以一饮而尽的醇酒,对她而言,超出生死之外的,是她的信念。
而他相信,她的信念就是保护她这个山寨里所有的人。
「哼,就算头儿不动手,我们这里全部人加起来也够对付你了,而且,就算现在你手上没有画轴,我们难道不能把你五花大绑,施以严刑拷打,让你屈打成招?」
虽然不明白头儿为什麽会把傅觉遥带回来,不过他们都相信头儿的直觉,相信傅觉遥并不会危害山寨,只是如果画轴真的就在他手中,那他们当然得想办法让他交出画轴──事关抢家的声誉,头儿不在乎,他们却很想在四家当中抢到第一位啊。
「逼供不是抢家的作风。」傅觉遥笃定地道。
「你对我们抢家很了解?」
「是有些研究。」他还是笑得悠然,「你们大可以放心,只要时机一到,我自然会告诉你们画轴的藏放地点,以答谢你们让我留在山寨里的这份恩情。」
「什麽时机?」
他但笑不语,表明了无可奉告。
四爷微眯起眼,「你怎麽会知道我们这个山寨?抢家又不是只有我们这个山寨,四家的比试更是只有四家的人才清楚,你这个江湖中人怎麽会得知那麽多我们不为外人所知的消息?」
傅觉遥的笑忽然柔软了些,「其实,我是慕名而来。」
「慕名?慕谁的名?」
「谢姑娘。」
「谁?」
「你们当家头子。」
「头儿?啊,对,她是个姑娘家没错……呃?」
「什麽?!」整个大堂霎时响起震天价响的齐声大叫,声量之大,只差没把屋顶掀翻了。
「等等、等等,他说了什麽?他刚刚说的是那个意思吗?我有没有听错?」有人紧张的立即发问。
原本在外头围观的人们更是瞬间蜂拥般挤进大堂里头,直瞪着傅觉遥瞧,像看见什麽四不像的麒麟神兽般,并且开始闹烘烘的你一言他一语的交头接耳了起来。
「他真的对头儿有意思吗?真的吗?是真的吗?」
「竟然会有这样的男人出现,真是土匪神保佑,土匪神显灵啦!」
「快、快,四爷,你快问他,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只不过他们应该是想要窃窃私语的音量,听在傅觉遥灵敏的耳朵里,就跟当众喧譁无异,而短短听了几句後,他便发现他们肯定误解了什麽,只是,怎麽会有这样的误解?而这样的误解又怎麽会引发这麽大的波澜?
连向来冷静镇定的四爷,都必须深呼吸一口气,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傅二公子,你对我们头儿有意思?」
「有意思?这……」
「匪的咧!」有人立刻大叫。「真的假的?真的有意思!」
「你闭嘴啦,他还没确定啦!」
「这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他对头儿有意思,不然什麽叫作慕名而来,就是对头儿有意思啊!」
众人又七嘴八舌的「窃窃私语」了起来。
「可是,那是他的脑袋有问题啊!」小六子也出声了,「一个自愿被抢的人,不是脑袋有问题是什麽?」
「但他好歹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就算脑袋有问题,瞎混过去,当不知道也就算了,而且,说不定就因为他脑袋异於常人,才对头儿有那个意思呀。」
「匪的咧!什麽叫当作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替头儿着想啊?」
「就是替头儿着想,才必须紧紧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头儿都已经二十了,又那麽厉害,比任何一个男人都还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没人把她当女人看,但是,没把她当女人看,不代表我们就真的可以不顾她的终身大事呀。」
「但那个家伙意图不明,说不定没安什麽好心,头儿也说过,他是黄鼠狼啊!」
「黄鼠狼算什麽?咱们头儿可是头没人敢招惹的猛虎啊!」
「我们老早就愁着有谁肯娶她为妻,你忘了我们也曾经试图用抽签来决定谁得负责娶她,但到最後还不是谁也不敢娶?那跟娶了一头老虎有什麽两样?再这样拖下去,头儿就真的嫁不出去啦,总不能要头儿就这样独身一辈子吧?哎!头儿怎麽不是男儿身呀?肯定会有一大票姑娘恨不得嫁给她的!」
「你们到底把头儿当成什麽了?再怎麽说,头儿也是个很不错的姑……姑娘家呀!」糟,最後那个字眼说得他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头儿当然不错啊,但就是……太强了,有哪个男人会愿意娶一个比自己还厉害、还强悍、还更加豪迈的老婆呢?」
说着、说着,大家纷纷开始叹气。
「你们难道忘了吗?当年前任头儿带着老婆云游四海去,将棒子交给头儿,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头儿的婚事,我们一定要为头儿想想办法!」
「就是说啊,这种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可能一辈子就只会有这麽一次,稍纵即逝啊!四爷,你快想想办法呀!」
他们越说越大声,事情也越往傅觉遥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他根本无法制止他们过於激动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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