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这是离长安城不远的一个小镇,快过年了,来来往往的商贾很多。
九金甚至分不清这里到底是哪,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北上还是南下,她只是任由红扁驾着马车随便走。反正走到哪都一样是无亲无故,那看哪舒服就待下来吧。与其说这是出走,不如说是逃亡,九金压根没有时间计划太多,更不敢乱花小金库里的银子。
唯一在她计划之内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在临走前去一次朱雀大街上的玉器铺,去问那个被她咬过的掌柜要一件之前一直没来得及去要回的东西。
然后,九金和红扁就一直驾着马车走啊走,直到看见天色快黑了,她才挑了个看似很简陋的客栈住下。
掌柜为人很殷勤,特地为她们挑了个很僻静的厢房,有三个炭炉的房子喏,暖融融的。另外还免费附赠明天的早膳,想着,九金忍不住萌生出感慨:“果然还是小城镇的人比较淳朴喏。”
这话,招来了红扁没好气地一瞪:“淳朴?那你还死抱着那个箱子做什么,还怕那群淳朴的人把它抢了不成啊?”
“淳朴的人也爱银子哒,当然要抱紧点,我下辈子全赖它了。”忍辱负重的积蓄啊,只要一刻见不到它,九金就会觉得心慌慌,“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坐吃山空啊,要是等把这些银子全花光了,我们怎么办呐?”
“你现在知道考虑这个问题啦,都说了让你回道观把师公带上嘛,耍什么性子……”
“你懂个屁咧。”九金皱起鼻子骂了句,瞥了瞥嘴,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了窗外,“我就是不想再依赖别人了,你不会懂被人一次次抛下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如果没有依赖,就算再被抛下,也不会那么无助了。”
“那也可以让师公带着我们先找个安生之所啊,快年关了耶,你没瞧见我们一路过来有多少商贾赶着回去过年么?这种时候悍匪也是最猖獗的,我们两个人都手无缚鸡之力,还带着这么一大箱金银珠宝,万一真碰上什么意外,怎么死都不知道。”对于九金这种没组织没预谋的离家出走,红扁颇有微词。
“还能怎么死啊,为了保护金银珠宝被人杀死的呗。”九金想也没想,回得很理所当然。
“你……”
见红扁气结了,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九金嘴儿一翘憨笑了起来:“好了嘛好了嘛,都已经出来了,就算我后悔也没法子了,难道你还想要我很没志气地再回道观吗?说实际点的事啊,你说我们以后到底做什么好呀?”
“乞丐?”
“不行!你忘了啊,说要交会员费的喏。”
“卖艺?”
“装傻子算不算一门技艺?”
“……不如去卖笑吧?”想了很久,红扁终于在九金身上找出优点了,她笑起来的时候还是有那么几分风情的。
“倚栏卖笑啊,可是我……”这个体型有点困难啊,可能会把栏给压断,笑到一半摔下楼怎么办?
“那你继续哭丧吧。”红扁打了哈欠,半眯着眸儿,无力地靠在桌子上,睡意忽然就涌了上来。
“一直哭一直哭好没形象啊……”九金自言自语咕哝了一阵子,也开始觉得困了,倒在桌上,目光定定着看着不远处那三个炭炉。眼皮沉沉的,就在快要阖上的时候,她隐约听见房门被人推开地声音,强撑着掀了掀眼帘,虽然视线有点模糊,不过好在她还是看清了眼前的画面:“咦?掌柜的,你做什么带着两个人,穿着黑乎乎的衣裳大半夜跑来啊。”
九金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有精神,让掌柜僵了下,眼神立刻扫向桌边。瞧见另一个姑娘已经睡着了,这个却睁大着眼干瞪着他,忍不住就怪叫了起来:“你为什么还没晕?!三个炉子一起熏,你居然还醒着?”
这什么体质啊,是不是太惊人了点,掌柜向来最有信心的迷迷香,这次让他失望了。
“被你这么一说,我是有些困了喏。”九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然后继续瞪大,看向掌柜,“但是你来了,我就不方便睡觉了啊。”
“我是来抢劫的,跟你没关系,你继续睡。”这丫头看起来傻兮兮的,掌柜完全就没把她当回事,目光紧锁着九金踩在脚下的箱子。
“哦。”九金顺其自然地应了声,刚想倒下继续睡,又惊醒了,“抢、抢劫?劫什么?!”
“当然是劫财!你有色给人劫吗?!”掌柜冷笑着慢慢逼近她。
黑店啊!她居然住进了传说中的黑店,简直是出师不利啊。尽管很想睡,但是一想到自己拼命攒下来的那些金银珠宝,九金就亢奋地站了起来:“我没有财!”
“那箱子里是什么?”当他傻呀?
“我、我警告你哦,不要逼我哦,我会咬人!”讲完后,九金忍不住就打了个哈欠,气势立刻就减了一大半。
“你当老子没有牙啊。”说着,掌柜就决定不再跟这个随时都会倒下的姑娘浪费唇舌,直接带着人冲上去,开始动手抢箱子。
然而他实在有点低估九金了,她非但没有倒下,还精神十足地死死护住箱子,张开嘴用力地朝着他的手咬了下去。掌柜也不示弱,为了证实自己有牙,顺势朝着九金的肩咬去。
“唔……唔……”九金用尽了全力,可是肩上传来的痛感,让她忍不住哼了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一口牙居然在黑店遇见对手了。第一次有人咬得她想逃,还真是人外有人!
这场面活像两只狗在互相撕咬,完全丧失了抢劫应有的形象,导致尾随在后的那两人有点无所适从。愣了很久,其中一人才反应过来,轻声地提点了句:“老大,我们有刀……”
“……”于是,老大觉悟了,松开牙关,抬起身,不屑地嗤笑,“那还愣着做什么?捅她呀,弄死她呀!啊……你个死丫头,没看见我暂停了吗?居然敢偷袭!”
“捅?”互相撕咬的俩人纠缠得太紧了,争斗太过激烈,导致提到的那俩人左看右看,始终不敢下手,生怕捅错了人。好不容易,总算是找到了个突破口!
手起。
刀未落。
闷哼声传来,俩人随即倒地。
……
为什么还不捅?为什么这个精力旺盛的女人还能生龙活虎地咬他?!掌柜开始察觉到不对劲了,再次停止了撕咬,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再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背着光,看不清站在身前的那个人,但是光看那一声衣裳就让掌柜倒抽了口凉气,无奈地闭上眼,嗟叹:“你为什么又来了?”
“来找人。”
“那就去找,不要打扰我打劫啊。”掌柜转过身,发现九金已经开始丧失力气,摇摇欲坠了,但是为什么他也觉得好像睡?三个炭炉果然很有效呀。
“咚”的一声,九金应声倒在了地上,须臾,就打鼾了。
掌柜得意地扬了扬眉,只要他能坚持得比她久,就是胜利。
“嘁……”来人上前踹了踹九金,轻哼,拂了下身上有些微皱的道袍,“我是来找她的。”
“她?!”这话让掌柜一震,精神振奋,话音拔尖,不敢置信地指着地下睡相极差的九金:“她、她是谁?”
“我女人……”差一点就是了。
掌柜认命地让人煮了一桌上好的菜,烹了一壶上好的茶,给他们换了一间上好的房间。
没办法,同样是顺手牵羊,人家梅项郝就能顺手出一个“牵羊大侠”的侠盗名号来,而他只是个开黑点宰肥羊的。相比之下,气势明显矮了半截,勉强勉强也只能算是半个同行,每次碰面,肥羊掌柜只能乖乖地伺候牵羊大侠。
每次去长安的时候,项郝都是住这家店的,偶尔遇见比较跋扈的商贾,他会和掌柜联手,然后把劫来的东西分给镇上的百姓。也因此,项郝才换来这间常年会为他空置准备着的贵宾级房间,设施很齐全,所以床上的那个女人睡得很香,口水已经把被褥的一角弄湿了。
项郝一直默不作声地守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的睡颜,不漂亮不端庄,只是有一份自然的恬静。
直到掌柜让人送来烹好的茶,他才站起身,走到脸盆架子边,端起脸盆又走回了床边。居高临下地俯瞰了九金些会,他嘴角儿一勾,手一滑,整盆水就这么倒在了九金身上,那只脸盆也重重地落在她头上,跟着又被弹到了床下的地上,滚了两圈,停了下来。
“好痛……”这样的动静,九金很难不醒,处在半梦半醒间的她伸手揉了揉头,轻哼。
“起来。”项郝盘起双手,斜靠在床架子上,不耐地命令道。
九金原本不想理会这扰人的声音,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却被冷水浇湿的被褥冻醒了,“唔……好冷……”
“给我一个解释。”估计再过片刻她就会完全清醒了,项郝才再次开口。砸喜堂,不告而别,为了那堆身外之物去搏命,看起来她不止是要给他一个解释而已。
“师公?!”好熟悉的声音,九金猛地睁开眼,眨了几下,确认这不是幻觉。她得救了?那些金银珠宝也没有被抢?她好想欢呼,可是当看见师公铁青的脸色后,立刻就压抑住了兴奋的冲动。
“为什么去砸他的喜堂?”他面无表情地继续逼问。
“是龙套硬把我拖进去的,然后、然后他们都在笑我傻,尤其是卖咸鱼的那俩父女。”
如此而已吗?那还情有可原。但是一桩事归一桩事,更让他差点窝火的是……“为什么不告而别?”
翅膀长硬了,会飞了?以为自己攒够了银子,就不再需要他了么?如果不是红扁沿途留下信号,她今晚或许就去见阎王了。刚才那俩人要是没有动刀的话,他一定会选择冷眼旁观,看那堆碍眼的金银被人抢走。
“咦?我有说过要跟你一起走的吗?”九金一脸无辜地歪过头,半躺半坐在床上,踢开那条湿嗒嗒的被褥,笑眼盈盈地对上他的眸子。
“你说过。”所以,他平生第一次尝试到了等人的滋味。
“好吧,我可能真的有说过,你别太放心上了,我一直都习惯这样骗小孩子的。”九金抬着头,不闪不避迎着他震怒的瞪视,唇儿微抿含着一丝寡淡薄凉。
他紧咬着牙,逼视了她许久,心头阵阵刺痛,原来当时他在段府说这句话时,她的心情是这样的。他是没理由责怪她,不过只是等了几个时辰,和她的三年比起来,只是弹指瞬间而已。想着,他眼神渐渐放柔,沉着声轻语:“跟我去洛阳,往后你有的是机会报当年的仇,别再耍性子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红扁呢?”九金没急着回答他,这才发现红扁不见了。
“在刚才那间屋子睡觉。”
“哦。”闻言,九金又放松了下来,犹豫了些会,问道:“洛阳是什么样子的?”
项郝转身,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又抱了一床干爽的被褥给她裹着,随后才带着浅浅的微笑,在床沿坐了下来,伸手轻抚着她的发,柔着声说着:“跟长安一样热闹,都有好吃的豆腐脑,都有道观,都有我。洛阳没有人会再笑你是傻子,没有人会再欺负你,也没有七哥哥。那边有很多很多的牡丹,百姓很豪爽,他们说‘好’会大声地说‘中’,上清宫的道士们讲话喜欢不停地说呀呀个呸……”
师公的声音很好听,难得这么耐心地跟她说话,一些好琐碎的事到了他口中就像故事一样。九金双手捂着茶盏,开始不知不觉向往那个没有人笑话她、没有人欺负她、也没有七哥哥的洛阳了。
呀呀个呸,这么好的地方做什么不去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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