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苏州——
镇郊,三岔小径的茶铺——
还是那个老人,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看家狗,精心地守护着自己的小铺,和自己那活泼天真的小孙女。
老人感到自己已经明显地老了。
大概是炎夏蒸发了他所有的力量,他的身子,已经不再如以前般灵敏,甚至耳力,都不如以前般清晰,他的皮肤,就像茶铺外参天的古木,每一道折皱横生的纹理,都充斥着岁月深刻的痕迹。
但他还是固执地一心守着他的小茶铺。
因为那是他唯一的栖身之所。
小茶铺前客来客往,行色匆匆。有些是商贩,有些是官兵,有些是平民百姓,当然,还有很多是持刀拿剑的武林人士。
很多人,见了一次就会记住,很多人,即使那么频繁地来来去去,都将毫无波澜地被淹没在岁月的洪流中。
有时侯,老人偶尔会想起那个一年来一次的客人,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那个无论表情还是动作,都十分僵硬的年轻人。
想到他,有时他不禁会发出一两声叹息。
当然,这种片段有时只是一晃而过,并没有太大深刻的记忆,因为他真的已经老了,很多该记的事,都已经记不太住,而很多不该记的事,却总是忽然间冒上心头。
所以,他经常会发呆,这也是所有老年人的通病吧!尤其是在这么一个适合发呆的懒洋洋的午后。
「老伯,请给我来一杯清茶!」
突然,爽朗的声音打断老人的深思,只见光线一睹,从外面走入一个高大的男子。
当那男子进来的时候,所有茶铺中或在闲聊,或在埋头吃东西的客人,全部都停下来看他。
阳光,彷佛所有的阳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茶铺一下子明亮起来。
布衣,一袭宽宽松松的布衣,飘飘逸逸,出尘、脱俗。
「公子您请坐,茶水马上来!」
又有生意上门,老人一下子精神起来,小孙女也逗趣般在老人身边跑来跑去。
「好可爱的小姑娘!」
那男子微微一笑,如一轮新月般的眼眸,温朗迷人。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蹲下身子,微笑着摸摸小女孩的头。
小女孩却怕生地直缩到老人身后,探出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快告诉这位公子你的名字,别怕生!」
老人轻声鼓励道。
「小……草……」
稚嫩的童音轻轻响起。
「小草?」那男子微笑着赞道:「真是一个好名字!」
「那……大叔……你叫什么名字?」
小草怯生生问道,呵,眼前这位大叔笑得好好看噢,长得也真好看,他是她见过的所有大人里,最好看的一个。
「大叔?」那男子惨叫一声,差点从板凳上滑下来。
「小草……小妹妹……你再仔细看看,要睁大眼睛看清楚,我真的有这么老了吗?」
从地上爬起来,竭力压抑住脸上不住抖动的肌肉,那男子伸手将僵硬的唇色肌肉往两旁拉了拉,硬挤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
不会的!怎么可能!不过是出了一趟海,在海上次了一个月的海风,难道就老到成了大叔级的人物?拜托,他还没有成亲哪!
小草一受惊,又躲到老人的背后。
「真是个不懂事的傻丫头,叫人都不会。什么大叔,快叫大哥哥!」老人不禁喝斥道。
「大哥哥……」
小草听话地说道。
「乖……」
真是犹如死而复生啊,那男子满意地摸摸小草的头,道:「大哥哥的姓氏有点复杂,不过名字很好记,叫易辰,容易的易,星辰的辰。」
真是一个又简单又易记的名字,老人一下子就记住了这名叫易辰的男子。
「小草一直住在这里吗?」
易辰一边喝茶一边跟小草聊天。
「嗯。」小草用力点点头。
「那小草知不知道这儿附近有个深谷,里面还住着一个很厉害的大哥哥。」
「很厉害的大哥哥?」
「是啊。跟我差不多高,不过他的皮肤应该更白一些吧,长得……」易辰深思一下。「反正他整个人看起来就跟一块石头没什么两样。」
「石头……」小草努力在小小的脑海中勾勒出一块石头的模样。但是……人不都是会动的吗?怎么可能会像一块石头呢?小小的脑袋瓜根本转不过来。
「那他有眼睛、鼻子和嘴巴吗?」
小草傻傻地问道。
「当然有喽!」
易辰不禁哑然失笑,看来自己真是找人找疯了,向一个根本搞不清状况的小女孩纠缠个什么劲儿呢?
「公子可是在找人?」
老人不禁问道。
「是啊,老伯,这儿可就是无情谷?」
「公子说的没错,顺这条小径一直往前走,就到了无情谷。」
「太好了!」
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他,易辰喜不自禁。
「老丈可曾见过无情谷的主人?」
虽然明知应该是他不会错,但还是想再度确认。
「公子可是指莫公子?」
「您认识他?」
「莫公子虽然长年隐居谷内,鲜少出门,但是他每次出来时,总会到小铺来坐一下。」
虽然每次只要一杯清茶,五个馒头。老人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那莫公子最近有没有回过谷?」
「有啊!就在三天前,小老儿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好象将近黄昏,当时见到莫公子的时候,还真吓了我老头儿一跳。」
「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了?」
易辰急切地问道。
「莫公子的脸色难看极了,样子也很憔悴,唇角衣衫上都有血痕,看上去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大概是跟别人比剑受的伤吧。」
不是跟别人比剑,而是在海边两人决裂时他所受的内伤。不知道他到底伤得怎样,易辰想道,心口隐隐作痛。
当时莫无情一气之下离开,独留易辰与装劲两人在岛上。幸亏裘劲随身携带烟花,通报消息,百行门立即又派了两艘船,将两人接回江南。但如此来往一耽搁,就花了整整四天时间。
上岸后马不停蹄,甚至不及拜见双亲与干爹,便直往无情谷来。
「当时我问莫公子怎么了,他也不回答,头也不回地往前直走,小老儿就不敢再问。」
「都是我不好……」易辰轻叹道。
纵然过去误会重重,但不要紧,他已经作好充足的心理准备,使出一百零八式缠人神功,一定要瓦解他那座大冰山!而且他自信他一定会原谅他的!莫无情对他还是有感情,要不然,又怎么会不忍心下手伤他,又怎会令自己受这么重的内伤?
「其实别看莫公子为人冷冰冰的,但他还真是个好人。上次小老儿上山砍柴,不慎扭伤了腿,多亏莫公子替我医治,还赠了我一瓶药膏,要不然,我吃的苦头就大了……」
「是吗?」易辰笑道:「他果然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唉,只可惜……好人不长命啊!」
什么!?身心俱震!
「老丈,您这是什么意思?」
意外的句子突然飘入耳,一下子打碎了他的声音。
「我想要不是莫公子那天受了重伤,那几个杀手也不会这么容易得逞。」
老丈叹息道。
「您到底在说什么?」
易辰一阵头昏目眩,连忙抓紧桌子。
「公子难道恕不知道吗?前天晚上无情谷就被一把大火烧得一乾二净,而且莫公予也葬身火海了!」
「开玩笑!」
绝对是一个玩笑!易辰试图让自己笑出声来,喉咙却干涩地几乎发不出一丝声音。
「要不是小老儿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
「亲、眼、所、见?」
「没错。虽然我年纪大了,记性也大不如前,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前天晚上发生的事。」
老人缓缓道,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
「唉,人一老,睡眠就浅,每晚子夜凌晨,都会醒个那么两三回。那天我也正好是子时醒来,只见天色比平时更亮,而且东南方——就是无情谷莫公子的小茅屋那边火光冲天,还冒起阵阵浓烟。于是我就起来想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在我住的地方离莫公子那不远,等赶到的时候,看到四、五个人正在打斗。小老儿素来胆小怕事,更不敢涉足江湖,于是我不敢走近,就远远地躲在草丛里看。」
这是假的!
「当时莫公子的模样可吓人了,一件布衫,几乎全部被鲜血染红。另外围攻他的,好象有四个,还是五个?唉,记不太清了……小老儿虽非江湖人士,但也看得出来,那四、五个人实在不怎么讲江湖道义,他们一拥而上,明知莫公子已经快不行了,还不停地提剑往他身上刺……」
假的、假的!
「我看得实在揪心得很,却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被那些没人性的家伙发现。正在那时,突然冒出一大片亮得刺眼的剑光,一下于将他们五个人都震翻在地,我还以为莫公子打赢了,没想到他仰天长笑,说什么就算是死,也不会落到这帮光会用毒使诈的宵小手中,然后……」
我不信,我绝不相信!
「火势借着风力一下子大起来,然后我就看见莫公子像一只大鸟一样,扑到了火中……」
不相信……绝对不相信……
「我吓了一大跳,差点没叫出声来。火势越来越大,幸亏茅屋四周都是空地,火势才没有蔓延开来。但是自从莫公子扑了进去以后,便再也没有见到他出来……唉……」
接下来,是老人那一声幽长的叹息。
「公子……易公子,您还好吧!」
老人吃惊地看着眼前早已泪流满面的男子。
「你骗我!」
易辰突然大喊道——骗人、骗人、骗人!
怎么可能仅仅相隔数天,便跟他生死一线!
「小老儿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骗您呀,再说骗您又有什么好处呢?」
老人苦笑道。
「大哥哥,你怎么哭了?爷爷说哭了的孩子不是个好孩于,好羞羞的……」
小草小声道。
「我不相信!」
狂叫一声,老人便看见易辰踉跄着奔出了铺外,高大英挺的身影宛若一颗流星般,朝幽谷深处扑去。
「大哥哥好厉害呦,他会飞哎!」
小草雀跃地揪住老人的衣襟。
「是啊……」
老人摸摸小草的头发,望着那背影,悠然出神。
那人真是莫公子的朋友吗?好象感情很深,但愿等一下他看到早已荒芜颓败的废墟,不会马上崩溃才好!
像莫公子这么冷漠的人,能交到这样的朋友,若泉下有如,应该也会十分欣慰了。
自古人情冷暖,千金易得,知己难求。
「掌柜的,快给大爷们上几壶好茶,还有什么好吃的,尽管端上来!」
「来了来了,客人您先请坐!」
又有生意上门了,老人的喟叹并没能持续多久,注意力便全放到刚进店铺的客人们身上。
一忙碌,那位叫易辰的男子自然被抛在脑后,当然,关于莫公子的记忆,也日渐淡去……
在这个江湖,除非是事关自己,否则,谁还会有这个余心余力去管别人的事?
红尘如梦,誓言随风。
生死一挥间,弹指过。
纵然情深几许,叹无缘。
***
时间在悄然流逝,一年、二年、三年……
秋水湖畔的藤萝,谢了又开,开了又谢。
秋水阁中的燕子,忙忙碌碌,分分合合,归来去。
玉人依旧,琴声似昨。
一曲弹尽天涯,魂牵梦系。
杯酒饮尽离愁,故人何处?
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掌,指节突出,棱线分明,纯男性的修长手指,轻轻地自酒杯边缘打转。
细腻光泽的上好青瓷,衬着浓郁的酒色,更增醇香。
慵懒的身形,斜靠于坐栏旁,正对那一湖池水,碧波荡漾。
几分颓废,几分俊朗,几分……令人心动。
美人在前,但他悠然悠哉的眼眸,却一直盯着手中的酒杯,彷佛这酒杯就是他的情人。
谢秋水一边抚琴,一边嫉妒地看着他手中的酒杯。
她恨不得自己也能变成他手中的酒杯。
「噗噗……」一条鱼儿突然窜出湖面,游离的神思被蓦然打断,易辰缓缓将眼光收回。
「秋水,我替你赎身,可好?」
琴声戛然而止。
「公子又在开玩笑了……」
「我是认真的。秋水阁纵然清雅,到底也是烟花之处,实在不适合你。」易辰收起笑容,正色道。
「公子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没办法,实在是因为我长得太俊,到处被女人追着跑,再不赶快定下一个,只怕我会疲于奔命。」
易辰摸摸鼻子,笑道。
「公子这又何苦?凭公子的条件,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又何必执着于我?」
「你这样推三阻四,可是很伤我的自尊心哪!」易辰笑道。
「公子若想以秋水来忘掉心中那个人,恐怕会徒劳无功。」
谢秋水突然幽幽道。
此言一出,心里一惊,便知说错了。
果然,彷佛乌云压顶,只觉得灿烂的阳光迅速自那男子的瞳孔散去,取而代之的,便是那层层阴霾和无法捉摸的淡淡沧桑。
彷佛有什么,是他心中的极点。
只要一碰触到这个极点,他整个人,就会不对劲。
「可是秋水说错了什么?」
谢秋水不安地看着他迅速褪去血色的脸庞。
「没有,你没错。」
有错的,只是自己。
眼光淡淡瞥向远处湖畔的堤岸。
晴空皎日,又是一个夏季。好快呵……
一个个来去匆匆的人影,一张张陌生的脸庞,大都挂着木然冷漠的表情,低着头,自顾自地赶路。
自远而近,走过堤岸,再自近而远,渐渐消失。
就像数年前的那个人,就这么远远地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只要不打招呼,每个人,都可以是生命中匆匆而过的陌生人。
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气血翻涌,他不禁轻咳出声。
「怎么了?公子?」谢秋水关心地询问道。
「没事,刚才一个人影,看上去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易辰定定神,再望向堤岸,只见一片水波,哪里还有半分熟知的身影?
一定是眼花了,那个人,应该是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
淡淡苦笑,再轻抿一口酒。
「公子,别再喝了,对伤口不好。」
「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易辰笑道。
谢秋水幽幽数口气,走到他面前,突然伸手去解他的衣襟。
她做得再自然不过,事实上,这种事情,她已司空见惯。
这个经常来去无踪的男子,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身伤,血迹斑斑,不是他自己的,便是别人的。
但是,衣襟下赤裸胸膛上密布的道道剑痕,仍是令她倒抽一口凉气。
新伤在右胸近锁骨处,只用绷带胡乱地包扎着,隐隐渗出血迹,已凝结成块。
「公子何苦如此糟蹋自己?」
美人的泪水,晶莹剔透。
「别哭别哭,要是让柳嬷嬷知道我让你哭,肯定会被她骂得很惨,再也不让我来秋水阁了。」
易辰不以为意她笑言相慰,不敢说其实他背部中的那一掌,才是真正致命的重伤。
「干嘛哭成这个样子?我还没死呢!节哀节哀啊!」
伸手替她拭去泪水,轻轻一晃,沾在食指上的一滴珠泪划过一道弧度,落人湖中。
易辰的笑容仍旧淡然。
他身上仍在不断流血,看来却不过只是在流汗而已。
他的确已经疼得开始浑身直冒冷汗了,但看起来这些伤口好象根本不在他身上一样。
「都伤成这个样子,公子还有心思说笑。」
谢秋水一边轻轻啜泣,一边拿来绷带,替他重新上药、包扎。
两人凑得很近,远远看去,就像一对互相依偎的浓情蜜意的爱侣。
一个竭力忍痛,一个专心包扎。谁也没发觉,一道灰色人影自秋水阁的檐顶悄然掠开。
风过无痕,人去无踪。
「公子如今的剑法已是武林顶尖,是谁有这个能耐伤了你?」
「一时大意,又心急着去见一个人,所以就着了道。」
「难道这么多年了,公子难道还是忘不了她?」
谢秋水试探着问道。
她一向是个聪明的女人,而一个聪明的女人就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该问一些怎样的问题,什么时候不该问一些怎样的问题。
但是今天,她实在是忍不住追问他心中的极点。
「公子难道就这么喜欢她?」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呢!」易辰笑道:「怎么会喜欢像他那样的家伙,冷漠得要死,一点也不可爱,脾气坏,嘴巴毒,性子又倔。」
「但是我跟他曾经生死与共,他虽然冷漠,好象什么都不在乎,但是其实很细心。他知道我喜欢吃鱼,在那个时候,他总是一声不哼地把鱼烤好,然后再一根根把刺挑出来,虽然递给我的时候总是一脸很生硬的模样,好象很不情愿似的,但是我明白,他就是这样一个别扭的人……」
谢秋水怔怔看着他,觉得他笑得既温柔,又忧伤。
「那……她现在何处?」
「他……已经死了。」
死了,真的死了。
纵然事实无法接受,那也是事实!
每次午夜梦回时,总要一遍遍地提醒自己……
那个人,三年前就死了。
一堆灰烬,几根焦骨……他已经死了!
「啊!」谢秋水不禁失声惊呼。
「不过他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他在这……」易辰微笑着指指自己的心脏,「他一直都在这里,我会永远守着他……所以就算见不到他,心里也还是很开心。」
谢秋水叹道:「早知公子事情,却没想到你竟是如此痴情的一个人。」
「这一生,也许有人可以爱很多人,但有的人,却只能爱一个人。」易辰的笑容丝毫不逊于外面的艳阳。「不过这恐怕是我做的,唯一一桩赔本生意。」
明亮的眼眸神采四溢,谢秋水深深看着他,半晌无法言语。
「小姐,慕容公子呢?」
手捧茶水糕点的婢女匆匆走入阁中,四顾之余,却只见谢秋水一人凭栏远眺。
「他去见一个人了。」谢秋水淡淡道,无限惆怅。
「慕容公子好不容易才来一次,小姐怎么不留住他?」小婢踝脚道。
「纵然留住了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又有何用?」
谢秋水叹道,走回琴桌旁,顺手一拨。
琴韵铮铮,高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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