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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叶滠一向治军有方,其原因之一就是,用人唯才,而非用人唯亲。

    他的手下,大多是从弓马娴熟,能够冲锋陷阵,统领兵马的低级军官中提拔上来的,这些人,在朝中无人,又无背景靠山,大多出身低微。

    叶滠用人,一切只着眼于战场,没有一个沾亲带故的亲友,没有一丝人情可讲,叶家虽是世家大族,世代为官,但叶滠却从未用自己在朝中的地位给叶家带来过丝毫的好处。

    叶滠在朝廷里,终究是一个孤立的个体,战功再高,兵权再重,也是皇帝赐予的,他没有形成一个利益群体,跟随叶滠而获得荣华富贵的都是底层之人,他们在朝中没有任何势力,是以叶滠不会,也根本不可能在朝中拉帮结派,就不会对淳化帝,乃至之前的建光帝构成政治威胁。

    这便是他一直以来功高盖主,权大压主,但却被朝廷容忍至今的原因之一。

    可现今却不同了,淳化帝登基,靠的便是叶滠为他经营的上邺的十六万亲兵起家,一路东进伐京之时,仰仗的亦是叶滠的运筹帷幄,乃至百战不殆的威慑之力;及至肃慎之祸,朝廷督军无能,一触即溃,驱蛮夷,诛鞑虏,靠的又是叶滠之功。乃至民间渐次竟有了只知有叶将军,而不知有皇帝的说法。

    淳化帝新用事,急于在朝中立威,登基最初几个月里,早已办了几家历代重臣的大家士族,又开了一科博学鸿儒科考试,提拔了一大批出身低微、不代表任何士族利益的青年官吏,将以往过于分散的皇权集中到自己手中,而到了如今,叶家,作为舆朝仅存的一个豪族世家,历来在朝中根深叶茂,与各势力集团的关系错综复杂,理所当然成了众矢之的。

    叶滠当然是明白这些的,但当初事急从权,太子被废,他除了襄助赵奚申起兵伐京之外,别无选择;肃慎的奇袭玉门关,大破陇西守军,国难之前,他更是别无选择,只有领兵御敌。他早已料到如今之事,但叶家合族之人,均在赵奚申眼皮底下讨生活,他便有天纵之才,当初又哪里会想到建光帝突然发难,连夜便仓促出京,家族之中,并未及早安排退路,此刻,却亦无可奈何。

    叶滠自小熟读兵书,更是弓马娴熟,端底称得上是有大将之才,从小便志在行伍,但他出身叶家,叶家虽世代为官,叶滠的祖父更是曾官居宰相之位,但归根到底,是个世代书香的文人世家,况叶滠面目过于俊秀,是以从军一年有余,始终不得重用,若不是当日太子的一道举荐折子递上,他也不会一鸣惊人,仅带着八百人,便扫平了西狄两千骑的重装骑兵。至此一战成名,由一个默默无闻的纨绔子弟,变成了天下闻名,勇冠三军的冠军侯。

    当时叶滠尚年幼,对赵奚申的知遇之恩,一直是感激有加,恨不能以死相报。至后来年纪渐长,阅历渐多,不复当年的幼稚,在军中一直兢兢业业,刻意避嫌,杜绝拉结朋党,为祸朝廷之事,谨小慎微数年。但他对于赵奚申,却一直认为,赵奚申是与别人不同的,此番之祸事,他虽已看出些端倪,但并未料到赵奚申当真这么快就将麻烦找到了自己头上。

    叶滠望着圣旨苦笑数声,这还真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就是不知道,淳化帝是想要将叶家连根拔除?还是想给他们个下马威,令其交出权柄后回乡耕种,全身而退呢?

    若是后者,倒也无妨。但叶家在朝中根基极深,怕是淳化帝想着斩草除根的可能还是大了些的。

    原来这古今帝王之术,是再无例外的。

    这一日,叶滠的伤眼见着是全好了,虽不情愿,奈何叶家合族近百口人俱在京师为质,也只好上路回京。

    叶滠与琉璃二人共乘一辆马车,琉璃见叶滠这些日子来一直眉头紧锁,便也不敢多话,只默默握住他的手,看着叶滠靠在车壁上假寐。

    彼时正值仲秋,午间阳光明媚,风轻云淡,叶滠半闭着眼睛,紧紧抓了抓琉璃的手,突的问了一句:琉璃,我若娶了同昌公主,或可拖延些时日,救我一族老小的性命,你——以为如何?

    琉璃浑身一僵,片刻后便释然道:事急从权,眼下除了这一条路可走,实在是别无他法了。

    你放心,我便娶了同昌,也决计不会动她哪怕一丝头发的。

    我——知道。你莫将我当那不分是非之人,孰轻孰重,我还是明白的。

    叶滠怔愣片刻,道:看来我是要永堕阿鼻,再无宁日了。那天我才刚刚对你发过誓的。

    琉璃搂住他的肩,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腿上,低声抚慰道:清玄,那作不得数的,作不得数的——路还远着呢,你伤刚好,莫劳累着了,快歇一歇吧。

    叶滠乖顺的将头枕在琉璃腿上,伸手搂住了少年清瘦但结实的腰,将脸埋在琉璃的怀中,闷声道:也许我爹早有准备,不会这般就束手就擒。

    但愿吧。

    是啊,但愿吧,谁又知道呢?

    行了三日,这方才到了玉门关处,叶滠与琉璃二人进了一家小客栈,小二领着,打开一间客房的门,叶滠原先在军中的副将,孙元正在里面躬身相候。

    叶滠将门关紧,两人也顾不得叙礼,便先问孙元道:可都准备妥当了?

    请将军放心,都妥了。

    好,辛苦了。

    琉璃虽不知他二人说的何事,但此刻亦不便多问,当下只默默在旁侍立。

    叶滠拍拍孙元的肩膀,走到几边坐下,道:琉璃,我此去京城,委实凶多吉少,你暂且在此避一避,等我顺利脱身了便来找你。

    你说什么?!琉璃顿时呆住了:既是凶险,我才是定要留在你身边的啊!

    叶滠似乎不打算与他争执,伸手将琉璃搂在怀中,便吻了上去,琉璃因着孙元就在近旁,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挣扎了起来。

    叶滠仿若无人般在琉璃口内吮吻片刻,心满意足的将他放开,琉璃的眼睛却渐渐迷离起来:你给我吃了什么?

    自然是迷药了。琉璃,你是比我自己的命都重要的人,我便决计不会再让你以身犯险,你安心和孙将军在此等候,我是定会回来找你的。

    琉璃神志渐渐远去,沉入黑暗的那一霎那,尤不忘低声骂了句:混蛋

    叶滠低头看了他那犹自紧皱着双眉的睡脸片刻,叮嘱孙元道:马上带他走,交给江左越家的二少爷越释琛,告诉他,就说是我请求他,求他无论如何,保琉璃的平安。

    叶将军,你这份心,当真是

    叶滠笑了笑,伸手摸了摸琉璃的头发,转身欲走,却又犹豫片刻,回过身来轻轻亲了亲琉璃柔软的嘴唇,再不说什么,径直走出了客栈。

    孙元尤望着那来回晃悠的门板发愣——叶将军,竟为了这少年请求别人,叶滠可是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的。

    他不知道,叶将军不但愿意为了这个少年请求别人,他还愿意为了这个少年,赔上自己的命都甘之如饴。

    月余之后叶滠在晋城收到叶缙的书信,说是让叶滠千万不要轻易回京,叶家之事,自有他在京周旋,令叶滠速速寻个安全之地避难。叶滠见了这书子,又如何真的不回京城,眼见着合族之人就戮?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仅凭叶缙之力,又怎能周旋?当下便更快马加鞭的赶往京城。

    叶滠在初冬时赶到了京师,从西边的白虎门进城,一进城门,便被几个身着御前侍卫服色之人,态度恭谨的请进了宫中。

    此时淳化帝正在上书房看折子,通报过后,及召叶滠觐见,一见叶滠进来,淳化帝脸上竟有几分尴尬之色,讪讪的看着叶滠三跪九叩,半晌才说了声平身。

    叶滠站起身来,淳化帝又命赐座。

    叶滠坐了,到底按捺不住,先问道:皇上,微臣的父亲

    淳化帝道:叶缙几日前上了折子,说是要告老还乡,带着族中子弟回乡耕读,朕——已准了,他们如今,已出京去了。

    他们?

    不错,叶缙率领你叶家在朝为官诸人一并上了隐退的折子,如今叶家合族在京之人,仅你一人尔。

    叶滠听罢,顿时松了口气,道:谢皇上成全。

    淳化帝略有些不自在,道:朕是没有想到啊,朕还以为

    你是没有想到我父亲和族人不但无意于朝中权柄,你以为还要大费一番周折,才能削掉叶家势力。叶滠坐在皇帝赐的矮凳上,不无刻薄的想。

    叶大学士还将叶家除了祭祀的产业之外,其余田产全部归缴皇庄——朕答应,再不为难你叶家。

    (某雨讲史的时间又到了,咳咳,关于祭祀的产业,在封建社会多指一个家族祖坟,宗庙附近的田产,这些田地的获利都要用于供奉祖宗,维修祖坟宗庙之用。中国历来讲究的是祖先崇拜,是以祭祀的产业十分神圣,不归族中任何房头私有,为合族共有,就算是有的家族获罪抄家,这祭祀的产业也是不会被抄没的。嗯,就酱~~~~下一讲见〈如果还有下一讲的话〉~~~)

    谢皇上恩典。叶滠机械答道。

    清玄。淳化帝还似从前一般称呼叶滠的字,可这番亲密之意如今听来,便有说不出的讽刺:为人君者,有时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朕知你不想娶朕的同昌为妻,但此时朕赐婚的圣旨已颁布天下,君无戏言,便要如何收场呢?

    请恕微臣鲁顿——请皇上赐教。

    不若就昭告天下,说膘骑将军叶滠,在战场上不慎受伤,重伤不治,回京不久后即英年早夭,清玄,你以为,如何?

    叶滠猛地抬起头来,逼视着淳化帝,咬牙道:皇上这话是何意?臣竟不解。

    淳化帝笑道:便是字面上的意思,清玄你如此聪明之人,又怎会不解?

    我不能死。

    这倒无妨。我只是想要那一呼百应,战无不胜,民意甚高的大将军叶滠消失,而不是你——清玄。

    皇上想如何处置我?

    处置?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想让你再没有那惊世骇俗的武功,再没有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智计,再没有那振臂一呼、应者如云的威望,如何?

    皇上要废了我武功,将我毒成傻瓜,让这世上再无人认识我么?

    不要说得这样难听,我只是想让你喝一服药,这药喝了,便前事尽忘,至于傻瓜,倒也还不至于。

    皇上,敢问叶家合族离京,有多久了?

    已有一个月余。

    您会以为,我们叶家合族近百人,既逃出升天,还会老老实实回原籍,抱成一团,等着随时有可能还会落到头上的灾祸吗?若我猜得没错的话,我父亲早已带领叶家,离开中原了。

    什么?!

    皇上,你莫忘了叶家原籍是泉州,我在那里有一支亲兵,是水师,此刻,叶家除了我,怕是早已全数扬帆出海了!方才我一进白虎门,便看到了父亲留给我的暗记,早已知道他们顺利离京了。

    淳化帝怔愣片刻,恨声道:叶缙那个老狐狸!你既知你父亲已经逃了,为何又来宫中自投罗网呢?

    叶滠眉头皱了皱,道:你手中定还有别的筹码,是以这般干脆的受了我父亲的妥协,我若不来看个究竟,又怎么能安心离开。

    不错,幸好你来了,不然,还真是会一辈子不得安心了。淳化帝笑道:你果然聪明。孙元!进来。

    叶滠猛地回头站了起来,不可致信地瞪大眼睛,孙元!此刻理应在越家保护琉璃的孙元!他数年来最为忠诚,最为得力的手下,数次共同出生入死的孙元走了进来!

    孙元并不敢抬头,只跪下低声嗫喏道:皇上,求你放了我妻子吧,她若有个闪失,便是一尸两命啊!

    原来如此!

    叶滠颓然坐倒:皇上,求你放了琉璃。

    好。淳化帝点头道:孙元,将人抬出来。

    孙元转身出去,俄而带着几名宫监抬了一副担架进来,上面躺着的,可不就是琉璃!

    琉璃显是被灌了什么药物,一直昏睡着。脸色虽说有些苍白,但看上去气色并无大碍。叶滠看了琉璃一眼,便将目光转向了淳化帝。

    淳化帝低声道:自断你的经脉。

    来人,挑断他的手筋脚筋。

    灌他喝了这药,——前事尽忘。

    淳化帝冷酷的一道又一道的下着命令,叶滠毫不反抗的一一照做,还好,琉璃现在人事不省,不然,若是他看到了,怕是要哭了吧。

    那药甚苦涩,喝下肚中后,意识便渐渐远了,恍惚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叹息:清玄,你莫怪朕,若不是你,朕早已一刀将你杀了,又怎会费这般功夫周折?你叶家一族,我也尽饶过了,你莫怪朕,莫怪朕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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