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后最大的后遗症,就是记忆变得不可信赖。
明明才刚刚想起的事情,一秒之后又忘记了。对某些事物觉得熟悉,却说不出个道理,到最后连现实和梦境的界线都分不清楚。
搞不好这辈子他就这样子了。有时候他也会有点绝望的这样想。
可是千秋却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如果记不起来,就表示那是不重要的事啊。」他说:「如果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一定会在你耳边一直念一直念,念到你记起来为止。」
听到他这么说之后,陆百冬因此觉得安心。
纵然千秋看起来相当轻浮花心,又是一个常常说谎的家伙,陆百冬对他还是全心的信任。
因为这家伙也全心爱着自己。
只有这一点,陆百冬确信自己永远不会忘记。
刚从昏迷中苏醒的那段时间,陆百冬其实没有什么印象了。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记忆,像是碎成一块一块的拼图,但是彼此之间却没有多大的关联性。
千秋是那段时间里,唯一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
比自己还要小上一号的个子,脸上的表情永远不是很正经,花花绿绿的穿着以及总是会乱摸其它男人的小动作。他的身份叫做表哥,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却完全的消失在他的回忆里。
他不认识那个叫做千秋的表哥,他只认识这个不管怎么样都会陪在自己身边的千秋。
他是因为他才醒来的。
在那段漫长的似乎再也醒不过来的沉睡之中,他听见他的声音,一遍一遍的叫着陆百冬,以及睫毛上的轻微搔痒。他过了很久才明白原来那是他的手指的触感。
当他如他所愿睁开眼睛的那一天,他明白有一部分的自己将从此为千秋而活。
起初的那些喜欢,微小到几乎让他察觉不出来。
仿佛在干旱的沙地上挖掘,刚开始的那几尺地层下什么都没有,但是慢慢的就触及潮湿的土壤,再接着丰沛的水源就泉涌出来,在他心底长出一片绿洲。
千秋说,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他们陷入冷战。
他们彼此不再说话,直到有一天,他传出简讯,约了千秋在公园见面。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千秋像是很怀念似的微微眯着眼睛,那样柔和的表情却让他莫名的觉得很难受。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了为什么。
因为千秋在说谎。
他说谎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坏习惯。他会紧紧的握着拳头,握得指关节都泛白。
明明在说谎,却又那么像在许一个愿望。好像把愿望说出口了,那些美好的想象就会实现了一样。
一直到现在陆百冬还是不能了解他的心情。
只是当想起那时候他的神情,心脏还是会些微的抽痛,总让他有些哀伤。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其实很不懂千秋。
像是故意那样的对他非常冷淡,但是在他转过身的时候,却又像害怕被抛弃似的一直盯着他的身影。
尽管那个时候的陆百冬还不明白什么叫做依赖,却相当喜欢千秋寂寞的表情。自己好像也会因为他那样的在乎而变得重要似的。
可是慢慢的,有一天他忽然就懂了千秋。
那一天他在小房间里找到相本,一页一页翻开来,全是以前他们的回忆。或者说,千秋和以前的他共有的回忆。因为现在的他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喜欢千秋跟他解释照片来由的神情。很温柔,好像那些照片是无可替代的宝物一样。千秋那么的重视他。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千秋会这么问他:「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他的语气带着一点指责和失望,或许连千秋本人都没有察觉出来。
然而他却感觉到了。大概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开始慢慢的明白过来。
千秋喜欢陆百冬。
不是现在的陆百冬,而是车祸前的陆百冬,那个拥有完整记忆的陆百冬。
千秋的寂寞、千秋的依赖、千秋的重视、千秋的喜欢,全部都给了那一个人。他给了那么多,以至于再也看不见别的人。
到底要怎么样,千秋才能把那样的情感也分给他一点呢?
他不停的思考着,然后渐渐的,他就找到了答案。
于是从此他开始假装陆百冬。
当他有了假装的想法之后,记忆仿佛也跟随着主人的期望,一点一点的缓慢流回他的脑里,尽管大部分的时候,他还是分不清楚现实和想象的界线。
在这样记忆混乱的时期,千秋吻了他。
一开始他并不懂这样的动作代表什么,嘴唇贴着嘴唇,舌头碰触舌头。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就能让全身都觉得好热,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就能让他觉得开心,嘴角忍不住的上扬,好像从此拥有了千秋。
可是千秋却好像没有和他一样的情绪。
「欸,陆百冬,」他只是说:「昨天我们做的事情其实很平常,很多男人都会和哥儿们这么做,只是没有谁会特意说出来。你知道什么叫做秘密吧?我们昨天做的那件事情就叫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可以知道。」
千秋的语气那么平常,但是却在身侧紧紧的握着拳头。
他垂着睫毛静静的看着他微微发白的指关节,什么话也没有说。
后来他在杂志上看见了那个动作。跨页的香水广告,一男一女嘴唇碰着嘴唇。他把这本杂志拎到阿迪面前。
「他们在干嘛?」他问,阿迪有些苦恼的搔搔头。
「他们在接吻啊。」
「什么是接吻?」
「就是这样嘴巴贴着嘴巴,有时候还会伸舌头。」阿迪拿过一张白纸,开始在纸上画起嘴巴内部构造示意图,「如果对方接吻技巧好的话,有时候还会有种快上天堂的感觉。」
他愣愣的看着阿迪一脸的色眯眯,不解的偏着头,「他们干嘛要这么做?」
「宣示主权啊。」阿迪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通常是因为喜欢才会这么做啦,不过有些人也是因为想体验上天堂的感觉啦,哈哈。」
陆百冬很有经验的忽略了他后面多余的那句话。
结果距此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站在半开的门边,看着梦里的千秋和别人接吻着。他明明带着愉快的神情,却在看见他之后显露出害怕的情绪。
你在害怕什么呢?
他的问句卡在喉咙,全身只觉得很无力。无力到连思考都不会了。
接着他就从梦里醒了过来。
现实中的千秋躺在他的身边,安静的闭着眼睛。
那么一瞬间陆百冬忍不住想,只要千秋不醒过来,他就不会和别人接吻,他就会永远待在自己的身边。
只是千秋迟早会张开眼睛的。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他就不会安静的只躺在他的身边。他会和其它人说话,他会对其它人微笑,他会和其它人接吻。他会对自己说谎。
「我今天真的有事,要去找一个朋友。你先去阿迪家,晚点我去接你,好不好?」千秋笑着问。
明明笑得这么诚恳,握紧的拳头却一点也不放松。
你怎么能把谎话说得这么像是真的呢?
陆百冬真的不懂。他慢慢的觉得愤怒。
尽管口中说着喜欢,表情和动作也是这样表现,可是只要一转过身就不再是那个样子了。千秋还是一点也没变。是个满口谎言的轻浮家伙。
「不舒服吗?」阿迪有些担心的看过来,他只是摇头。
脑门胀痛着,连眼睛也像是被施压一样的疼痛起来。难以抑止的呕吐感一直涌了上来,他觉得昏眩、不舒服、快要死掉。
但是千秋却不在。
一直到凌晨的时候,陆百冬才听见巷口传来车子引擎的声音。
他趴在窗口,看着千秋下车,接着他等了很久很久,门外才传来钥匙声。
他想要假装冷淡一点,却忍不住的伸手抱住了他。
千秋的体温好低,他觉得舍不得,于是再抱他紧一点。
缩在他怀里的千秋变得小小的,他没有想过,以前那个总是要仰头看的表哥现在要低头才能看见。
他们之间的距离到底还有多远?他的记忆到底要恢复到什么程度,才能够完全的取代千秋心中的那个陆百冬?
「喂,你最近有想起什么吗?」千秋问他。
他的语气淡淡的,脸上挂着疲惫的微笑。陆百冬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他于是说谎,「什么都没有。」
千秋陷入长长的沉默,让人觉得不安。他正犹疑着是否说错了答案,然而千秋下一秒却用力的拥抱了他。
「这样就好。」他说:「不管怎么样,拜托你什么都不要想起来。」
他的那句话像是一个咒语,封印住他所有的记忆。
从此以后陆百冬就不再做那样的梦了。甚至连原本还记得的那些,也都渐渐埋葬在记忆的沙里,再也没有重现的一天。
只是千秋还是那么的不安。
像是害怕随时被丢弃一样,纵然还是会倔强的微笑着,眼神却那么闪烁。
让他不安的究竟是谁?会是哪一个陆百冬?
其实他早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在千秋的心里,从来只有一个陆百冬存在。
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的自己又代表着什么呢?
什么都不会,像是从那个陆百冬的某段历史截取出来的片面人生。没有了过去,也看不见未来。甚至不晓得会不会有一天就被原来的自己给取代。
不过就算现在的自己消失了,千秋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吧?
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难过。因为承认了自己的可有可无。
而这样的自卑在那天再无遮掩,所有的底牌被人毫不留情的狠狠掀开来。
「嗨,你叫什么名字?」
包厢里,陌生的男人靠过来,微微眯着长而狭的眼睛,修长的手指诱惑一样的抚摸过自己略尖的下巴。
他把视线转往高脚杯里的酒水,「我叫陆百冬。」
「英文名字呢?」男人又贴近了些,身上传来有些刺鼻的香水味,让陆百冬皱起了眉,「你现在在哪里高就?」
「……什么是高就?」他反射性的问,却看见男人讶异的睁大眼睛。
「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男人的语气像刀子般的嘲弄,陆百冬从没正面感受过这样的恶意,脸上像是被撕掉一层皮的火辣起来。
「我现在五岁。」他装作镇定的回答。
男人在一片沉默的怔愕过后,像是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的小声嗤笑着:「什么嘛,原来是个白痴。」
他那样毫不掩饰的轻视让陆百冬反射性的低下头,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往下钻,觉得这辈子再也没有勇气抬起头来。
白痴这个词他常听千秋骂,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深刻的明白,这是多么污辱人的一个词。
难道千秋也会这样想他吗?愚笨的、让人丢脸的白痴?
男人回过头去不知道和谁嘲笑的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楚,只看见千秋突然站起来,把一杯酒狠狠的往男人的脸上泼。
明明出了一口气,他却没有报复的快感。
只是觉得很沉重。什么都反驳不了,什么都保护不了。
因为他是白痴。
他开始找寻陆百冬留下来的痕迹。
他不想再假装陆百冬,他想要成为陆百冬。那个让千秋喜欢着的男人,不会让他觉得丢脸,不像自己这样一无是处。
终于他想起了那个小房间。
曾经有一次为了搬千秋的缝纫机,他被允许进入。小小的房间里满满堆叠纸箱,他曾经在某一个纸箱里面找到了相簿。里面一定还有其它。
某一天晚上,他趁着千秋不在的时候拿出藏在抽屉内侧的钥匙。他知道他的动作要快,千秋最慢二十分钟之内就会回来。
好几个纸箱层层叠起,他按着记忆找到了最下层,然后小心翼翼的把它搬移出来。
像是用来装置微波炉的方正大纸箱移动起来比想象中的还要沉重,他在打开之后就明白了为什么。里面全部塞满了杂志。就算不翻开来,只看封面也知道是流行杂志,穿着十分入流的年轻男女们摆着漂亮的pose。
他伸手往纸箱的更深处摸索,除了杂志之外再没有其它。他觉得失望。
在翻找下一个纸箱之前他抽出几本杂志,他隐隐觉得不对劲,却怎么也说不出个道理。一直到看见下个纸箱里乱七八糟叠放的服装设计理论,他于是知道了是什么地方让他觉得奇怪。
那些杂志的文字并不是中文。
千秋从来不看不是中文的书籍,他说那会让他头痛想睡觉。
他快速的回头翻开那些杂志,前几本一点异样也没有,但是后面几本的内页却都夹着东西,大多是发黄的剪报。
大大小小的剪报上,有着一幅幅模糊的偷拍图片,有时一男一女,有时一男两女。那些女人的脸看起来都很陌生,然而那个特意拉低帽子的男人,他又怎么可能会不认识?
最后一本被翻开的杂志里头,夹的终于不再是剪报。
杂志的内页上,他看着那个陆百冬笑得神采飞扬。这大概是一个专访,所以有五、六页的篇幅,每一页那个男人都穿着不同的服装。他看着拉出的铅笔格线横在男人的身上,或许是在计算他的身材比例,对应内页里夹着的那叠服装设计草图,那么一瞬间,他完全说不出话。
明明已经那么久没有见面了,千秋还是想帮他设计衣服吗?那如果他们这辈子都不再相见呢?最后会有谁发现这些设计草图?
他发现他实在搞不懂千秋。他也搞不懂陆百冬。
他就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明明已经靠得这么近了,这个舞台上却还是没有他的戏份。
在这之后的某一天晚上,千秋把他叫到客厅。
桌上杂七杂八的摆着一排酒,千秋一个人就喝掉了大半。
喝醉了的千秋很可爱,脸颊红红的,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很柔软。他喜欢听他说以前那些事情的语气,即使他又说谎了。可是就算知道他在说谎,却也不会令他觉得讨厌,大概是因为千秋那么认真的关系。
有时候,谎言的背面就是梦想,因为梦想达不到了才会沦落成为谎言。
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有些悲哀。不知道是因为千秋,还是因为自己。
呐,千秋,「你有哭吗?」为那个陆百冬。
千秋没有马上回答,只是静静的回看着他,然后微笑着。
「我哭得超惨的。」他说。然后慢慢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那么一瞬间,陆百冬开始明白了一些什么。
欸,千秋,你忘记他吧。
我不会再让你说谎,我不会再让你难过……
「我不会再让你哭了。」
那一天晚上陆百冬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已经等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可是他必须继续等下去。
接着他看见千秋朝他走了过来。
「……你笑什么?」千秋问他。
他只是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接着他们都笑了起来,像是从来没有不愉快的那样。
醒来之后,陆百冬静静的看着千秋的睡脸很久、很久。
喂,千秋,我和你,就从这里开始吧。
以你的梦想为起点,慢慢走过一辈子。让我成真你的谎言。
紧接而来的那段日子,除了幸福两个字之外,陆百冬再也找不到其它更恰当的形容词。
他的世界缩得非常小,里面只能住进一个人。他以千秋的喜怒哀乐为中心旋转,为他实现他们的约定,他即将再度站上伸展台。
「啊,我终于想起来你像哪个谁了。」
走秀赛程开始的前几个小时,他们窝在阿迪的车上休息。千秋乖乖的睡在他的腿上,他为他挡住阳光希望他能睡得好—点,坐在前座的小绿却尖叫的转过头来。
「你像那个日本Model。」小绿兴奋得要命:「大学的时候千秋超迷他的,还一直托人从日本寄杂志回来,只要有关他的报导他从不放过。啧啧,所以说他现在和你在一起,也算是一部分美梦成真了吧?」
……美梦成真吗?
对此陆百冬只是微笑。
如果这只是一场美梦的话,陆百冬不希望自己醒得太快。
然而他却没想到是千秋慢慢张开眼睛了。
在决定前往东京之后,千秋的举止开始变得异常。
变得更加黏人,更加容易不安。
而他只是一直耐心的等待,千秋终于忍不了的那一天。
在班机起飞的前一晚,千秋总算摊牌。
那一天晚上他说了很多很多,甚至为他套上戒指。那枚戒指像是一个约定,而他明白千秋从来学不会对他信赖。
然而千秋永远不会知道,他所担心的那些,也是他所害怕的部分。他不希望想起一切,他不想要成为以前的那个陆百冬。
千秋,如果回来台湾的不是我呢?
你会不会发现?你会不会为我感到有一点难过?
当飞机抵达日本,等待接机的是宛如陌生人般的父亲。
「我已经帮你们订好旅馆了。」他有礼貌的对千秋的母亲点点头,然后开车带他们到旅馆,办完checkin之后就马上离开。
虽然已经听阿姨说过他们的关系并不是很亲,但是陆百冬却没想到居然生疏到这种地步。
据说远嫁到日本的母亲因为受不了婆婆的压力,因此带着年幼的自己跟随情夫私奔回台湾,没想到这才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回台湾失业了好一阵的情夫开始自暴自弃,只有喝醉的时候不会对他们母子暴力相向。而母亲为了让自己能够正常长大,所以将他寄养在姊姊家,只是到最后她还是没逃过,因为忧郁症发作所以上吊在自家浴室。
明明是血缘最亲的母亲,可是在听着阿姨这样的叙述,他却毫无感觉的像是一个陌生人。
陆百冬想,自己的某些部分的确是随着那场车祸完全消失了。
再次见到父亲,是在住院的当天。当他看着头发花白、却依旧站得挺直的男人为他办理住院手续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怅然。
「我还以为我们再次见面,会是在我的葬礼。」
中午时间,医院的餐厅里,坐在对面的父亲突然有感而发的说了这句话。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微微低下头。
「虽然你在日本住了这么久,但是我们见面的次数大概不超过五次吧。就连你这次车祸的事情,我也是透过你阿姨才得到消息。」
父亲的语调淡淡的,没有强烈的指责,却让人抬不起头。
「……我不记得了。」他只好说。
父亲没有说话了。
两人静默的把午餐吃完,父亲把一张名片塞进他的手里。
「有事就通知我吧。」他最后说。
「你脑部的情况恢复得相当好,日常生活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吧?」
医生微笑着询问,陆百冬犹豫了一会,还是问:「如果一切正常的话,还是要开刀吗?」
「基本上来说,这次开刀是为了去除血块,以免它压迫到脑部造成其它的并发症。」医生说:「所以我的建议还是必须开刀。」
陆百冬不说话了。一直到检查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才又轻轻的问:「开刀了以后,我就会想起以前的那些事情吗?」
为了进行手术,所以他剃了一个大光头。
陆百冬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总觉得很不习惯,幸好千秋不会看见。
因为没有头发的遮掩,掩盖住的旧伤疤完全的展露出来。他犹豫的摸着,似乎看起来很痛的样子。但是他连那样的记忆都没有了。
「你会紧张吗?」
他抬眼,刚好对上镜子里父亲的视线。他知道他指的是下午的手术,所以摇摇头,「还好。」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淡淡扯着嘴角就要转身,可是陆百冬却叫住他。
「当初你为什么要接我到日本?」他问。
然而父亲的答案却出乎他意料之外。
「……那是你自己要求的。」父亲说:「有一天你打电话到我的公司,说你想过来念书,所以我就答应了。」
差劲的家伙。
坐在轮椅上,被人一路推向手术室,陆百冬就是满肚子的不高兴。
在发现千秋的感情之后,不做出任何回应,就这样落荒而逃了吗?甚至还在日本和别的女人搞七拈三,到底为什么千秋会喜欢这么烂的家伙?
边生着闷气边移动到手术床上的他,全然没有意识到那个被骂到臭头的烂人,根本就是他自己。
「准备好了吗?」站在病床旁边的医生问。
他点点头。在被麻醉的药剂触碰到之前,他又向医生确认了一次:
「医生,机率是百分之五十没错吧?」
「我是这样说的吗?」医生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伤脑筋,「我应该是说或许会,也或许不会吧?」
他笑了一下,然而麻醉的效力一下子就发挥,他慢慢的闭上眼睛。
在完全沉睡之前,他只想着一件事情。
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把千秋让给那个陆百冬。
他慢慢睁开眼睛。
大概因为麻醉还没退,所以望出去的视野一开始有些模糊,但是眨了几次眼睛之后,也就慢慢的适应了。
「感觉还好吗?」
发现他醒来,床边的两个亲人一下子围了过来,他忍不住的想微笑。
这一次,是他赢了。
出院之后的某一天,他回到事务所。
那场在台湾发生的车祸太过突然,让他无法回到日本。联络不上他的公司收回配给他的宿舍,将他房间里的东西整理成几个大箱子,放进仓库里等着他有一天回来领取。这一点公司倒是很有良心。
「你还要回去台湾吗?」
领着自己来搬箱子的后辈是中日混血,虽然中文咬字发音生硬,却也还算对谈如流。
「对啊,有人在等我。」他笑笑,没有打算多做解释。
然而后辈却理解的点点头,「是你表哥吗?」
他愣了愣。在发现他那样微妙的反应之后,后辈连忙解释:「以前你每年都会回去台湾,我觉得好奇所以问过你,当时你有说过你要回去看表哥。」
「……每年?」
「对啊,通常都趁放长假的时候回去,上次会回台湾好像也是因为那样。」后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所以你都不记得了吗?」
千秋说,当他搬到日本之后,他们就不再连络了。
所以说谎的到底是谁?
是陆百冬,还是,程千秋?
他像发疯一样的把所有箱子里的东西部倾倒出来。
不大的旅馆房间里,到处零散着杂物,像是一件件的衣物、首饰配件、不再看得懂的日文书籍……终于他在这一片狼籍中看见了自己所需要的。
那是一本黑色封面的素描本。
那本素描本里,大概藏着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总算有那么一次,他和那个陆百冬靠得这么近。
他把本子翻开来,又熟悉又陌生的手迹,图画纸上歪歪扭扭的两个人。
这一页是这样,下一页也是,下下页也还是……
明明每一页都画得这么拙劣,他翻页的动作却越来越慢。才四十几页的图画纸,却像是没有翻完的一天。
他在画页的最后找到一张照片。
模糊的、由粗大的颗粒组成的四乘六照片,在那家千秋最喜欢的布料店里,那个被偷拍的男人正低头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微偏的侧睑还有着学生特有的青涩感。
他把照片翻到背面,不出意料之外的上面满满的写着字。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把它们慢慢读完。
后来他把素描本寄回台湾,但是把照片用打火机烧掉了。
他已经明白了千秋的心情。
有时候,当你为一个人付出了很多很多,你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要让他发现,而是你心甘情愿为他这么做。
所以千秋,请你就把这个秘密留给陆百冬吧。
你和他以前的那段已经落幕了。
可是新的这段却正要开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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