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呼延氏死极哀荣,丧仪办得盛大而又隆重。
这固然因为冒顿表面上还是王储的身份,究其原因,最大的因素却还是来自于呼延部落。
呼延部是匈奴各部中除了挛部之外,最大的一个部落。当年,挛氏一统草原,成为匈奴各部的首领,逐水草丰美之处建立单于庭,多半也是靠着呼延部的拥戴和帮助。
头曼单于为了表达对呼延氏的感激和尊重,娶了呼延部的女儿为大阏氏,尊呼延首领为岳父,并承诺,单于的大阏氏世世代代都必须由呼延贵族女子担任。即便身死,也不能另立他部女子。
难怪冒顿的母亲虽去世多年,须卜钦兰又备受恩宠,身份上却仍然只是侧阏氏。
我远远地站在高岗之上,看着脚下长长的送葬队伍以极缓慢极缓慢的速度寸寸爬行,招魂幡无风自动,在空中拖曳出苍白的剪影,一时间,草原上入目尽是白色。
巫师喃喃祝祷的声音送入风中,夹杂着哭灵者哭唱的丧歌汇成一片,当真是“悲声惊天,哀恸动地”!
冒顿神色悲凄地走在队伍前面。仅仅只有几天的工夫,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消瘦得不成人形。一张苍白的脸庞,仿佛被刀削过一样,露出高高的颧骨。双眼红红的,布满了血丝,像是忧伤过度,疲劳过度,又像是一头悲伤的困兽,茫然、焦虑、无所依从。
呼延冉珠一夜暴毙,让所有人感觉震惊的同时,也对冒顿充满了同情,尤其是冉珠的祖父——呼延首领呼延莫堤!
原本,他对游手好闲、整日只知吃喝玩乐的冒顿颇有微词,已生放任之意,可如今,孙女命丧王庭,外孙冒顿又被远逐,侧阏氏须卜钦兰又显然有针对“呼延氏世代必为大阏氏”这句承诺之意,若果真让蕖丹成为太子,那么日后,须卜氏恐怕会日益坐大,逐步取代呼延部的地位了。
老首领主意一定,便连夜兼程赶往王庭,谁也不清楚他对头曼单于说了些什么,总之,冒顿是暂时不会离开王庭了。
他再一次达成自己的心愿,并且一步步朝着他期望的方向发展,世事尽在掌握,但不知,每每午夜梦回之时,他会不会扪心有愧?
我蹙眉瞪着冒顿的背影,只是目力所及的这么一小段距离,可,中间隔着重重阻力,任我如何努力,也跨越不出去。
真恨哪!
远处有一小队士兵不着痕迹地搜寻过来,我慌忙隐入山石之间。
心里一时没了主意。
自那日被泽野明目张胆地掳劫之后,侧阏氏旁敲侧击过许多次,我却始终闭口不言。碍于蕖丹的面子,她一时也不好对我过分逼压,只得故伎重施,再度限制了我的自由。
我虽然向蕖丹抗议过多次,可蕖丹也是惊弓之鸟,唯恐我再度遭人劫持,竟也帮着侧阏氏将我困锁于王子大帐。
我除了无奈苦笑之外,却也更加坚定了绝不能让侧阏氏率先知道冉珠之死的秘密的决心!
试想,若这个秘密只单独成为侧阏氏独享的把柄,那么,冒顿的处境不是会比去大月氏做人质时是更为凄凉吗?我曾亲见头曼单于举刃弑子的画面,无论我心里有多么憎恨冒顿,我还是不希望他再度面临那样悲惨的命运。
所以,最恰当的做法是让秘密不再成为秘密。只有当所有的人同时知道了真相,才能在两种力量的制约与权衡之下,使他得到相对公正的处罚。
那么,还有什么时机是比冉珠的丧礼更合适的呢?
苦忖良久,又准备了多日,我才在今日避开守卫的视线,溜出大帐。
但,我却还是过于天真了。我怎么忘了?在王庭里面,除了侧阏氏想要从我嘴里知道秘密之外,还有一个人是绝对不允许我说出这个秘密的。
从我的脚步一踏出王子大帐,我的整个人便已进入了冒顿所布下的控制网。
无论我从哪一个方向跑,最终的结果都只会离送葬仪队愈来愈远。
要么,成为冒顿的帮凶,要么,向侧阏氏妥协。似乎,没有可以让我独善其身的中间地带。
我正自彷徨,忽听得卫兵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甚至,连铁甲上反射的银光都隐约有些刺眼了。我忙塞了一块绢帕到嘴里,死死咬住。
钢刀敲打着山石,发出“铿铿”的声音。
我紧张得额冒冷汗,掌心里一片濡湿。
蓦地,我感觉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这一惊非同小可,好在嘴里咬着绢帕,尖叫声淹没于唇边。
“嘘。”
我惊魂未定地转头,却蓦然惊喜地瞪大了眼。
“泽野?”声音含糊不清。
来人微微点了点头,抬手间,一柄窄身直刃的腕刀“噗”的一声插入最先一名兵士的胸口。
这一场变故事出突然,那名年轻的匈奴士兵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在看到泽野的一瞬间,脸上甚至掠过一丝喜悦的神情。但视线在接触到我惊骇的表情的瞬间,喜悦化为恐惧,最后定格成永恒。
“你杀了他?”我扯掉嘴里的绢帕,声音不知道是因为惧怕还是愤怒,在不停地抖着。
“在这里!”搜寻的士兵们在一怔之后,“呼”的一声围了上来。
泽野二话不说,一把拉起我,从藏身之处冲了出来。腕刀左右翻飞,当先的几名兵士被节节逼退,包围圈打开一条豁口,我们笔直冲了出去。
身后,是兵士们大惊失色的低呼:“快!快去禀报太子!”
我心头忽然一阵难过。
不知道这些年轻的兵士们,又会因为我的逃脱,受到怎样的责罚?
“你要带我去哪里?”
泽野脚步不停,一径地只是往前走,却绝不是我希望前进的方向。
“单于在那一边,冉珠姐姐的陵墓也在那一边。”我急急地追了两步,手指着身后。
“不,我们不去那里。”
“为什么?”我猛地刹住脚步,“你回来,不是帮冉珠姐姐洗刷冤屈的吗?”
我诧然不解地瞪着他。
他转头,迎视着我的目光,神情疲惫而又无望,“对不起,我只是希望,冉珠的灵魂可以得到安息。”
“你说什么?她死不瞑目,又怎么会安息?如果不还她死亡的真相,不让冒顿得到应有的惩罚,她又怎么可能安息?”
泽野并不反驳我,他只是低垂着眉目,看起来仿佛仍然是从前那个恭顺谨慎的侍卫统领,但,一定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不然,他手中的腕刀为何会刺入兄弟的胸膛?
我心底一软,有些不忍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肯定也很矛盾。毕竟,你和冒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也是他最可信托的朋友。要你背叛他,的确不容易。谢谢你救了我,以后的事情还是由我一个人去完成吧。”
我转身欲行,却不料,泽野身手极快,一个闪身,已拦在我身前。
我微微蹙了蹙眉。
他却仍然不说话。只是在我举步的时候,先一步将我挡了回去。
我终于动怒,“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泽野斟酌许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只是想请王妃成全冉珠一个心愿。”
冉珠?
“什么心愿?”
“让冒顿平安快乐的心愿。”
我已不知道用什么话语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多么滑稽又不可思议!
“让冒顿平安快乐?这是冉珠的心愿吗?让杀人凶手平安快乐?这是被杀者的心愿?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笑话吗?”“这不是笑话。”泽野正色。
讥讽的微笑从我脸上慢慢退却,我忽然意识到,泽野并不会同我开这样的玩笑。
那么,剩下的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这确实是冉珠的遗愿。第二,为了冒顿,即便不是,他也要让它是。
寒意陡然从我的脊背升了上来。
我忽然发觉,落在泽野手里和落在那些卫兵的手里,原来是一样的。
“你为什么要救我?”这不是多次一举吗?为此,还杀了一个同营的兄弟,这又是为了什么?
泽野的眼睛再度低垂了下去,“恰恰相反,我并不是要救你,而是……”
“你要杀我?”我说不出来的惊讶。
“不,我不会亲手杀你。”泽野蓦地抬起头来,那目光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冉珠曾经说过,整个王庭里面,除了我和冒顿,你是唯一一个对她真心相待的人,所以——”他脊背一挺,突地跪了下去,“泽野今日冒犯之处,一切都算在泽野头上,王妃若有怨有恨,都冲着泽野一个人来。”说完,他“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头。
我一时惊呆了。想要拉他,手伸到一半却硬生生止住,受了他三个响头。
只是,如此大礼,怕不是生受得了吧?
等他叩完头,我叹道:“你这又是何必呢?既然横竖是一死,何不索性让冒顿捉了我,用鸣镝箭钉死算了呢?”
泽野目光闪烁,“你以为冒顿就没有制约你的法子了吗?只是我觉得我的方法更好更彻底而已。”
“对呀,还有什么是比一个死人更能保守秘密?”我嘲弄地微笑着,心底却愈来愈是寒凉。
一些因为激愤而被忽略掉的东西,此刻,一如闪电般滑过我的心间,森然历历。
我怎么会忘了?
史书上面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冒顿单于!
是冒顿单于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最终的胜利者是他!笑到最后的那个人是他!
而他,又怎么会轻易让人揭穿他的秘密,致他于死地?
那么,知道真相的我呢?
结局又会如何?
心里自然而然浮起一个“死”字,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可惜,我始终想不起来,历史上是否真有贺赖曦央这个人,更不知道她的结局又是什么。这一次时空异转,到底是要改变历史?还是,仅仅只为了遵循历史的轨迹,让历史的洪流将我吞噬?
“好吧,说说你到底想要把我怎么样吧?”我尽量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不愿意让他看出我的胆怯。
泽野神色复杂地看着我,良久,才转过身去,“跟我走!”
尽管曾无数次设想过以不同的方式离开王庭,却万万不曾料到,当真正要离开的时候,却是如此狼狈委屈。
应该算是被人“绑架”了吧?只不过,与一般绑架不同的是,绑匪并不希望从我身上得到任何好处。他只是……他大概只是……在完成临死之前的最后一个心愿吧?
不是我多疑,而是泽野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凶神恶煞的绑匪,反倒比较像一个赴死的囚徒。
烈阳当顶,不吃不喝不休不停,就算是铁人,也受不了吧?
而他,显然不只是为了折磨我,倒更像是在自虐。
“你总该告诉我,走到哪里才是尽头吧?”经过一整日的艰难跋涉,眼看着太阳如巨大的火球般一点一点坠向遥远的地平线,迎面吹来的微风中已感觉不到湿润的气息,我实在忍不住,发出了质疑。
“也许,就快到了。”
“也许?”我惊得叫了起来,“你、你不是要进入沙漠吧?”
像我们这个样子,一点准备都没有,又是在体力最透支的时候,进入沙漠,那不是找死吗?
“你不是一直想找机会逃走吗?”
“笨蛋!我就算要逃跑,也不会往死地里跑啊。”
泽野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死地活地都一样,你哪里都逃不掉。”
我望天翻了记白眼。
抗议无效,我们继续前行。
不是曾有人说:世上本没路,被我可怜的脚印踩踩,就慢慢成了路?
而我,正是在泽野的强迫带领之下,为这句话做着实践的先驱。
哪里荒无人烟就去往哪里,渐渐地,我已辨别不清,王庭究竟在哪一个方向?
似乎也并不是在朝着沙漠走,难道,他还真担心我如一粒沙子般汇入沙海,就此消失不见?
心念电转之间,脚下猛一个趔趄,疲惫不堪的我一跤跌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不行,我走不动了。”一句话,说得气喘吁吁。
泽野居然笑了笑,“你能撑到现在,已经算不错了。”
我怄得几乎要吐血,“这么说,我应该早一点躺下才对?”
他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也不对,你如果能再坚持一会儿,坚持到我先躺下,你的机会就来了。”
我忍住再度翻白眼的冲动,“谢谢你看得起我。”
泽野听了,神色微微一动,仿佛是平静的湖面起了一丝温柔的涟漪,“你放心,我绝不会比你先死,所以,”语速微微一顿,“你完全不必担心会暴尸荒野。”
内伤!
我发觉再跟泽野这样说下去,我肯定不是累死,而是被活活气死。
从前怎么没有发现,他还有幽默的天分呢?
恨恨地撇开头去,不再看他,心里打定主意,再不会跟他前进半步。反正,走也是死,不走也是死,又何必让自己临死之前还累个半死呢?
“王妃那么聪明,应该已经猜到泽野对尘世已无恋栈之心,唯一挂念的只有太子一人而已。他苦心经营多年,眼看成功在即,我不希望你的存在,阻碍了他的脚步。”
所以才要带上我一起走。
我背转身子,苦笑不已。
“既然如此,你还是杀了我吧。”与其如此一点一点抽去我的生命,还不如引颈一戮来得更为痛快舒服。
“请原谅我的自私,我不能在手上沾染了你的鲜血之后去见冉珠。”
“那么,你就不怕我见到冉珠之后,告你一状?”我挑衅地朝他扬了扬眉。
他莫可奈何地看着我,“那我也只好葬身狼腹,用尸骨无存的下场来补偿你了。”
我的心一点一点凉下去,寒凉透骨。
原来,是我错估了他,直到这一刻之前,我本还以为,他带着我这样漫无目的地走,是因为还没有想好到底该如何处置我。
却不料,这一切,都是精心布好的局。
兵不刃血,才是最高明的杀招。
只是,我能甘心吗?能甘心就这样任由生命在我体内一点一点慢慢流逝?
不!
我还不想死,不能死!
我想到了霍戈,他还等着我去救他,甚至,有那么一瞬,我还想到了蕖丹。这会儿,他找不到我,不定有多么着急。
“我很奇怪,你既然如此在意冉珠,为什么她没有选择你?”我忽然叹了一口气。
泽野显然是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变得极为古怪。
“哦,我明白了,因为她是呼延家的女儿,注定要做大阏氏。”
我看到泽野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去,像在想着什么心事,又像是累得快要睡着的样子,忍不住心头怦怦乱跳起来。
“不,你说错了!”
我感觉双腿有些发软。
泽野木然低垂着头,接着说:“因为巫师的那些预言,呼延首领从未看好太子,他从出生起,就战战兢兢地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中。你尝过那种滋味吗?做得好,被人赞赏,不仅得不到父亲的夸赞与喜爱,反而只落得百般猜忌,甚而引来杀身之祸;而如果做得不好,则会被别人瞧不起,连原本高贵的母亲,也因此而不得不忍受他人的白眼。那种屈辱却无处申诉的感觉,你永远都无法体会。”
我忍住脏腑里袭上来的一波又一波啮噬心肺的饥饿感,手上已摸到了一块尖利的硬石。
“冉珠来到王庭的时候只有九岁,她是来陪伴患病的大阏氏的,当时,太子七岁,而我也才只有十岁。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冉珠第一次出现在大阏氏帐篷里时的样子,红红的脸蛋,黑黑的眼珠,笑起来像一朵风中的小花。要知道,在那之前,大阏氏的帐篷里已经许久许久看不到笑容了。她的出现就像是一缕阳光,照亮了我们晦暗无光的童年,尤其是太子……”
他的话音蓦地顿住了,因为我已猛地跳了起来,像一头豹子一样朝他冲了过去。
对不起,泽野!我还不想死!
我对这个世界还没有像你那样完全的绝望。
泽野是练武之人,我知道,这一击如不能中,就再不会有下一次机会。
但我还是低估了他。
我的脚步还未刹定,陡然,脖颈处感觉到一片兵刃的冰凉。
他的头微微仰着,唇边带着一丝讥诮的微笑。然而,下一瞬,笑容凝固在嘴角,骤然睁大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异的表情,紧接着,闷哼一声,身子猛地晃了一晃。
显然,他并没有料到我在刀锋架颈的时候还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举动。
霜冷的锋刃顺着他身子的晃动划开我的肌肤。
“咚!”重逾五斤的巨石砰然落地。
我捂着脖子上的伤口,拔腿转身就跑。
“你越跑,失血越快,死得也越快。”泽野的声音带着一抹气弱的呻吟。
但我不敢停。
他还没有晕,我还没有打晕他。
身后的脚步声凌乱而又沉重,像钉锤一样,一下下敲进我的心中。
我慌不择路,满脑子只有一个字:跑!
跑!
不停地奔跑。
然而,透支的体力却随着脖子里不断涌出的鲜血一点一点向外流逝。
天要亡我!
绝望如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我的心脏,让我感觉每一次心跳都超出负荷般的沉重。
就要死了吧?
我就要这样死去了吗?
陡地,我感觉眼前一阵发黑,伴随着脚下椎心的刺痛,整个身子如一只破布袋般瘫软在地。
再也爬不起来……
恍惚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我就这样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去了?
回到那个有爸爸、有谢姨、有卫子霖的地方,那该有多好!
有多好……
我竟没有死!
我茫然地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许久许久,仿佛所有的感觉都已离体而去,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趴在那里。
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
我皱了皱眉,试图爬坐起来,这个下意识的举动终于让我彻底清醒。
痛!
从脖子到脚踝,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痛。鲜红的血,好像流不尽似的,一滴滴血珠子沁出来,淌落进泥土里,腥甜的血腥气混进草叶的清香里,阵阵扑鼻而来。
我心中一阵惶恐,终于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
“泽野?泽野?”我轻声而又焦急地呼唤。
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是可惧怕的呢?
他说得对,既然注定我们两个都要死,那么,还是让我死在他的前面吧。
至少,我可以走得不那么孤独。
随着我的呼唤,一双靴子慢慢地出现在我眼前。
那是一双牧民们常穿的羊皮靴,不同的是靴面由金银两色金属铆镶成云纹图饰,靴筒上面缀着灿亮的金珠和玛瑙。我怔了一怔,慢慢地仰起脸来,定定瞧着在我身前蹲下的靴子的主人。
冒顿?!
不会那么倒霉吧?
我怎么又落到他手里了?
但,转念一想,最坏也不过是如此了。终究免不了一死,难道他还能让我死两次?
“你醒了。”他冷漠而又淡定地看着我,仿佛此时此刻,我们只是如往常一样,在王庭的某一处转角偶遇。
我对他扯了扯唇,露出一个近乎于自嘲的苦笑。
“真想不到,在这个时候会在这里见到太子殿下。”
“你若能想得到,我们都不会出现在这里。”他漠然地说。
虽然我能听出他语气里的讥讽之意,但,原谅我,我此刻脑子里一片混沌,根本理不清任何思绪,所以,更不能明白他话里的含义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微微喘了一口气,“你能扶我到那边坐下来吗?”
这样趴在地上的样子终归不太好看,希望他能看在我这个将死之人的分上,不介意成全我这个小小的要求。
冒顿神色一凛,一丝隐约的怒气爬上他的眉梢。
在我以为他根本不会答应我的任何要求的时候,我感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但,身体挪动时牵动了脖子上的伤口,剧烈的疼痛钻入我的心中,我一下子冒出了冷汗。
双手下意识地圈紧了。
“松手。”
我的动作跟不上我的意识,虽然脑子里已听到冒顿这两句冰冷的声音,但,手却不听指挥,颤抖着紧握成全,抵御一波又一波袭来的剧痛。
一股大力将我的手扯开,我轻声呻吟,身子又轻轻地落到了柔然的草地上。
我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好痛好累,好想休息。
“不要睡!”一只手将我扶正,稳稳地靠在树干上。
我勉力撑了撑眼睛,眼前一闪而过的居然是冒顿有些焦急的脸。不会吧?我一定是看错了,他一定觉得我很烦,一定是的。
短暂的昏迷之后,意识在似梦似醒中飘飘浮浮,耳边似乎听到争吵的声音,好吵……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冉珠呢?你连她的丧礼都不能好好地陪着她?你……”
“是谁不让冉珠安心走完最后一程?是谁违背了我的命令?你应该知道,不听号令者会有什么下场。”
“呵呵呵呵。”是那样悲凉刺耳的笑声,“什么下场?我本没有想活着回去,只不过在临死之前,一定要替你扫清障碍而已。你忘了巫师的话吗?她的命星与你相克,她是你命中的灾星。”
“住口!”一声怒喝,“我从不信什么巫师的鬼话。”
“是鬼话吗?巫师的话可不可信,难道你自己不清楚?”
一阵静默。
我努力想要撑开眼睛,却不能。
虚弱与疲倦只想把我拉入更深更沉的梦境之中。
“很好。我自己是不清楚巫师的预言可不可信,看样子你是相信了?那么你告诉我,我到底是天神还是魔鬼?到底会给王庭带来希望还是灾难?”那样森冷的声音听得我心头隐隐发颤。
仿佛是有人的脚步声在声声退却,蓦地,又止住了。
“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把她带走,为了冉珠的心愿,我不会让你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
“不要再提冉珠。”陡然一声断喝。
“你怕了吗?你害怕提到她?你问问你的心,你有没有背叛她?自从这个女人将你从沙漠带回来之后,你整个人完全变了。你以前虽然有野心,却懂得掩藏,可如今,你为了权势,什么都不顾了,甚至连冉珠也杀。伏琅说可以助你刺杀单于,你便拿他当上宾对待……”
伏琅?
我没有听错吗?
他说伏琅?
我像被人猛地按进水里,又陡然提了起来一般,骤然清醒过来,并且惊惧地大口大口喘着气。
争吵的声音蓦然停了下来,两双眼睛同时落到我的身上。
冰冷的、猜忌的、震惊的、憎恨的……
我的牙齿磕磕地打着颤,“伏琅没有死,他还没有死对不对?”
冒顿没有回答我的话,却只是一字一句地对着泽野说:“没有人能在被自己的亲身父亲挥刀向颈之后,还能毫无改变。”但泽野的心思显然已不在先前的对话之上,他看着我,眼中陡然迸射出犀利的寒光。
我呆呆地看着他,隐隐地有种不祥的预感。就在那一瞬间,我耳朵里听到了刀锋“嗡嗡”的声音,像是蜜蜂振翅。
他心软了一天,到最后却终不肯放过我。
漫天席卷而至的刀影之中,“对不起……”我仿佛看到他的嘴唇在无声地嚅动。那样悲哀的眼神,隐隐透着一丝坚毅的绝望。
一丝笑意从我的唇边逸出。
我不恨。
泽野。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即便终究会死在你的手中。
因为我知道,你是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的人。
泽野看着我唇边的微笑,神色瞬息万变,震惊、不信、悲哀、愤怒……到最后,凝成一声叹息——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我们谁也没有看清,冒顿究竟是什么时候挡在了我的身前。
“噗”的一声,我的脸上传来几滴温暖湿润的感觉,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脸颊滴滴往下淌落。
我的心蓦地被揪紧了,紧得几乎无法呼吸,眼前浮动着一片模糊的鲜红,任我如何瞪大了眼睛,也看不见。
什么都看不见了。
死亡的窒息没顶而来。
“这一刀是我还给冉珠的。”那声音听起来似乎还算平静,我心里的恐惧稍稍减轻。
赶紧抬手抹去溅在眼睫上的血迹,这一看,顿时惊呆了!
一把尖利的狼锋刀颤巍巍地插在他的胸上,胸前霎时红了一片。我知道那把刀有多么锋利,只是轻轻一划,像被蚊子叮了一下,脖子上便一路鲜血淋漓,不曾间断。
泽野更是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我不是……不是……”
“还不给他包扎伤口?”我无力地嘶吼。
泽野猛地一惊,才跳起来,奔到冒顿身边。到底是经过训练的勇士,泽野的手沉稳快速,简单有效地处理着伤口。
我想爬起来帮忙,但几次努力之后,又只是颓然跌倒在地。
眼看着夜色毫不留情地拉开序幕,我惊恐地发现,不只是我和泽野,现在,连同冒顿,都被剥夺了生存的希望,因为,狼群就要来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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