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我们「公然结婚」的事，很快就引起了隐居上层的注意。所谓上层，正是指陆天耀。第二天我一进办公室，就被通知陆氏集团白手起家的最初创立者找我。我赶到他所在的疗养所，看到老头正悠闲自在地喝着下午茶。

    「听说你昨晚答应了那个混小子的求婚？」不愧是陆天耀，就算不理政事，消息照样灵通得很。

    我理了理领带，正色道：「是的。」

    「你喜欢他？」不愧是老头，问问题单刀直入，直逼核心。

    「您不觉得他很可怜吗？」我笑道。

    「但我没猜到你会这样做。」陆老头啜了一口茶，讨人喜欢的眼睛望向我，「你知道吗？他昨天跑到我这里，冲着我大叫，他说，爷爷，骆景铭是变态！」

    「……」我该说是他不幸呢？还是我不幸？

    「我不知道你是同性恋。」老爷子打量了我好久，然后缓缓道：「你也从没有和我谈过此事。」

    「小事一桩，何必提起。」我轻描淡写的带过，「不过是私生活。」

    「私生活？呵呵。」老爷子道：「像我们这种地位的人，其实最怕的也就是私生活。在外面，你看我们要什么，什么都有了，物质上也能得到满足。但私生活上，还真的不好说。毕竟，就算是千万富翁，想得到一个人的喜欢，也还是很难的。不管是衣衫褴褛的乞丐，还是富豪，一样都会失恋，一样都会受伤。」

    「您想说什么呢？」

    「你从小就很认真，几乎是优秀的学生、模范的孩子，我领养你到现在，也从来没有后悔过，甚至我还认为，那是我的一种幸福，但我一直很担心你。我一直觉得你这样很不正常，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你越是表现得完美，反而越让我害怕，所以听到你喜欢男人，我其实挺开心的。」

    「……那还真是荣幸了。」你是想要我感谢你吗？老头？

    「我也知道留你那个混小子身边，是委屈你了，不过现在既然你做这样的决定，我也没什么话好说。毕竟这辈子，我欠了你。」老爷子非常之温柔敦厚、非常之体贴可亲地笑道，「当然，前提是，如果你能搞定我孙子的话。」

    「这不用您担心。」我鞠躬，「在这里我先谢过老爷子您了。」

    「呵呵。」陆天耀温和地注视着我，「其实我一直觉得，和我的孙子相比，你我间的共同语言反而多一些。」

    「我也这么觉得。」我微笑，和他又说了几句话后道别，「那么，我就先回去了。」

    我离开，在拐过露天花园的一条小径之后，脚步微微停了一下。

    我听到身后不远处，老爷子叫陆晟出来的声音。

    嘿。我微笑，笑得早已预料、笑得理所当然。

    第二天晚上，陆晟灰溜溜地回来了。很简单，因为我冻结了他所有的卡。他不能去酒店开房，也不愿回到陆家大宅，况且目前正值危险时期，所有小报狗仔都追踪着他，所以他也不能随便去哪个女人家过夜，而他在市中心的房子也就只有这一处。

    「你狠！你够狠！」回来的时候，对着鹊巢鸠占的我，陆晟撂下这么一句话。

    我安然而笑。

    天下所有身居高位的人，可不要小看你身边的那个人，尤其是你的秘书或助理，基本上，你的什么东西都握在他们手里，像是房间钥匙、金融卡密码等等，有时候甚至连内裤放哪里之类的琐事，他们可能都一清二楚。

    如果你是不问政事的大少爷，那你可更得要巴着他们了，因为你丝毫不懂得自己的幸福生活来源何处。就是一个平民小家庭，水电费大多也还得要由精明持家的女人们去缴，而男人们，你们知道大概几号交水电费吗？

    所以大部分蠢男一离婚，不但身无分文，还连带停水停电，电话欠费，简直宛如遭遇世界末日。

    「我知道爷爷向着你，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偏心！」陆晟很委屈，「他这算什么？把我打包送给你吗？」

    我只是微笑。

    「我要睡觉！」他顶着一双熊猫眼宣布。看上去他从昨晚到现在几乎都没怎么睡，难道受的惊吓真有这么大？

    我转过身，向他示意我们那张幸福美满的新婚大床，「悉听尊便。」

    「你不能偷袭我！」他拉紧衣襟。

    我叹息，「那可不一定。」

    「我不能睡沙发！」陆家大少爷向来锦衣玉食，没受过半点委屈。「睡沙发会让我骨头发软，脊椎疏松，第二天起来我会头晕、恶心，不但吃不下早饭，还有可能反胃。」

    「那可真是太悲惨了。」我在心里啧啧到，几乎要拍手叫好了。

    「……那你是答应了？」落魄的男人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我倏地拉下脸来，严肃道：「不行。」

    「怎么这样——」陆晟高声叫道，抄起床边一个花瓶，就要开始战斗。

    我当机立断，用比他更大的声音震摄住他，「要嘛睡沙发，要嘛被我夜袭！」

    陆晟僵住了。

    「你要敢惹事，明天，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更悲惨，什么又叫众叛亲离！」我恶狠狠的撂话，毒得他哑巴吃黄连，连话都说不出来。「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

    「……」扔下花瓶，一把抓起枕头，陆晟憋着一股气往客厅走，「总有一天我要把你弄走！」

    「如果你大少爷想要夺回大权的话，万分欢迎。」我举双手赞成。

    陆晟的脚步停了一下。

    要离开的时候，还能听到他从门口传来气闷的声音，「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不理他，占据大卧室，加班工作。

    卧室的门开着，从客厅里，传来他辗转反侧的声音。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忍不住了，委屈地重复：「景铭，你以前不是这样对我的……」

    「你讲上三遍也不会勾起我的同情心的。」我一边检查着明日的行事历，一边道。

    没多久，他又在那边呻吟：「我睡不着，我从来不一个人睡觉的……」

    「谢谢，我会把这句话当成邀请的。需要我去偷袭你吗？」

    「……不要……」他沉默了片刻，又补充，「你可千万不要过来……」

    「……那还真是谢谢你的信任了。」

    「骆景铭！」他受不了了，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连在我这儿都能听到他站在沙发上的声响。他朝着卧房这边大吼，「你不要太过分！你想想，是谁让你混到现在这样的？如果不是我，你怎么可能像今天这么嚣张？」

    「你是后悔养大了一匹肥狼吗？」我关上计算机，用带着笑意、极其温柔的声音，向房外的他说：「还是你想立刻看到这匹狼噬主？」

    「……不，不要！」懦弱太上皇当太久，他已然失去抗争的勇气了。我真的是很同情他。啧啧，陆晟，你怎么会混到这么惨？二十多年了，日子过得太舒适，你居然连小羊角都没了。

    结束完今天的工作，我起身，去浴室洗了个澡。出来时，经过客厅，发现他已然沉沉入睡。唉，还说什么睡不着。大少爷会有什么烦恼，所有烦恼，统统在脑中不超过五分钟。

    坐在他身边，他居然丝毫都没发觉，睡得真沉。沙发随着我落坐的动作塌陷了一大块，他的身体也向我大腿的方向靠过来。我低下头，静静凝望着他，真是一个俊逸帅气的男人啊。真难以看出他年过三十了，保养地极好的皮肤因沉睡而变得几乎透明，淡淡的灯光下似乎还微微泛着光，眉宇微蹙的模样，还有些委屈呢，完全像个大男孩或一位青年。

    手指不知何时落到他微微撅起的唇瓣上，就连在梦中，他也是这般地喜爱撒娇，简直就让人联想到猫科动物。察觉到自己的指腹在他的唇上流连不已，自己的视线也一直停留在那儿不动，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收回手，在他唇上轻轻印下一吻，然后回到自己房间，仰躺在床上盖上被子，关灯。

    在黑暗中望了一眼天花板，我闭上眼睛，开始回忆昨日——

    昨日如梦般美好。

    犹记得那是在我四岁时，某天孤儿院里突然热闹了起来，据说，来了个小小的王子。

    那天我的房间里也突然闯进一个人。他有着一张宛如洋娃娃的精致脸孔，长着一头可爱的卷发，却像霸王一般大摇大摆地站到我面前。他说：「我爸爸是有钱人家的儿子，我妈妈是名门淑女，所以我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孩。现在会在这里，只是因为我爷爷不同意他们浪漫的婚事。不过这也没办法，世上所有伟大人物，都有历经挫折的时候，我也一样。总有一天，他们一定会来接我的。」

    然后，他非常自信、自信到几乎狂妄般地，很伟大的指使我，「从今天开始，我就收你作为我的奴隶。我还要征收你的床，因为你的床靠窗，比较明亮，比较舒服。你睡那边——」他指着摆在我对面暗处，从上一个孩子被领养走之后便一直空着的小床，「我们换一下位置。」

    「但床位是不能随意变动的。」当时的我小小地反抗了，「院长说过每个人都按床位登记的。」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走过去，摊手摊脚，呈大字形躺在我的床上，「你看，就这样。就这么简单。」

    「……」因为一时想不起反驳的话，就这样，四岁的我被他抢走了通风良好的位置。

    他很快成为了孤儿院里最讨人喜欢的小孩。他的嘴甜得要命，几乎所有女孩都被他给拐骗过了。而我则沦为他的佣人，帮他洗衣服、整理被褥、打扫房间。

    那时候，我是一个沉默、安静的孩子。完全不像现在身居高位气势咄咄的我一般，当时的我安静得甚至站在那儿都会被人忽视，所以也一直没有人领养我。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其实那时的我是很崇拜他的。他的外表、他的自然卷、甚至连他说话的声音、神态，都牢牢记在心里。

    「如果像陆晟那样有多好啊……」心里一直这样想着。

    「真羡慕他有那样好的出身，总有一天，他会离开我的……」

    也因为这样，我对他特别好。

    「和陆晟在一起的日子几乎就是不可能有的……」

    「他本来不该在这里的……」

    「本来，这一生都不会遇到他。」

    「就算今天见到了，也许明天就见不到了。」

    「也许十五分钟后，他就要离开我了……」

    就连在房间里做事，我都会偷偷地往他的方向望去。

    他最爱爬上那棵最高的树，坐在枝杈间，阳光细碎地照在碧绿的叶片上，或透过树叶间隙打在他的身上，所有在远处看的人，都会屏住呼吸目不转睛。那时，就连院里最苛刻的老女人都不会责备他，体贴的院长还在树下铺了垫子，就怕他摔下来疼着了。

    他常说，那样居高临下，才像个帝王。但我知道，他只不过是焦急地盼望着他父亲或爷爷的到来。

    然后，有一天，宛如小说中所写的那样，一辆黑色加长型劳斯莱斯在孤儿院门口停住了，两队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一字排开，车门打开，迈出一个宛如圣诞老人般讨人喜欢的长者。

    其实那时候老爷子才不过五十左右，头发却全部花白，很精神，也没用拐杖，走起路来虎虎生威，正是陆晟在我们面前描述了几十几百遍，心目中爷爷的形象。

    「爷爷——」陆晟在很远的地方就喊了起来，从窗口抬起头时，我就看到陆晟张开双臂，直接从树枝上落下，宛如天使一般，降临在老爷子的怀抱当中。

    我还能回忆起老爷子当时幸福的笑容，还有陆晟甜蜜撒娇的模样。然后，通过审查，根据在院里登记的资料，他刚好是老爷子寻找已久的孙子，一切就如他所说的那样。

    很神奇吗？陆晟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人。

    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像是犹豫什么似的，他的脚步踌躇着。陆晟转过身，走到我面前，并没有看向我，而是望向老爷子，用非常好听的声音问，「爷爷，我可不可以带走他？」

    我微愕，丝毫没有想到会有这种遭遇。那一刻，一切来得如此梦幻且不实际，如此天降大礼，我从未想过。

    然后，梦幻就成了现实，我作为陆家领养的孙子，一起被带走了。

    这就是陆晟给我的梦想，我一直认为，他是个神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