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丝闲愁,能换得柳眉深簇?
非是那愁丝,
只是思量苦。”
四妹编的小戏文,开始有些意思了。
“不过倒是应趁了一句话。”花璃浅读完,嫣然一笑。
“是不是你常说的‘此文有雅人深致’”花妍笑眯眯地凑上来。
“扑哧”的笑声突然传来,花妍怒目而视,只看见二小姐花晴手握长剑,大步走过来。
“雕词啄句,无聊之致。”花晴翻了个眼白,转而招呼花璃:“三妹,前些日子你说要帮我讲解《兵法》的。”
“这你该找爹去。三姐擅长的是诗词书画,又不是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花妍不悦道。
“嘿,这你可不知道了,你三姐前段日子一直在和我学功夫,你看她喜欢什么?”
花晴可不服气。喜欢雅致的东西就高人一等吗?看花妍那傲气的样子。
“为什么?”花妍吃惊地看向花璃。
“锻炼身体而已。”花璃强挤出一抹笑容。纵使才智高绝又如何,一介弱女子,仍是任人宰割。
思绪来地突然,花璃突然没有了聊天的兴致。
“改天咱们再好好聊过,我想先回府了。”她起身整装,花妍急忙拦住她,“可是姐夫待会要来和爹讨论军情呢。”
“对呀,三妹,这么久才回来一次,多待一会吧。”花晴也忙道。
“难得你们两人有共同意见。不过,我真的要回去了,厉大哥还有一些文书让我帮他抄写。”
“既然有公事,我们就不拦你了,不过有空多回来。”花晴不舍地看着纤弱的妹妹,心疼她却又不知如何表示。
“知道啦。”姐妹的温暖让花璃留恋,可惜没见着大哥。
“姐……“花妍一脸惨兮兮的样子,”常回来,你不在,花晴她会欺负我。”
“你……”花晴怒目而视,两人又是一顿争执。
有这样的家人真好,花璃微笑地辞别了二姐和小妹,然而那句她觉得“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思量苦”却不知为何一直萦绕在她的心间,随着她踏上马车,离开花家。
“三姐回来了,你还跑去外面玩了一整天。”花璃走后,花妍立刻开始指责非常不象姐姐的花晴。
“你懂什么,功夫一旦放下了,就拾不起来。”
“那你认为功夫比咱们三姐要重要罗?”
“你认为我这么刻苦为了什么!”花晴也生气了,“还不是想着有一天帮三妹讨回公道!”
“你……”花妍征然,看花晴红了眼眶。
“我不知道三妹受了什么委屈,但回来的这一年,我从未见她开怀地笑过,甚至也不再编排她最爱的舞蹈了。她有时安静地让我难受……”花晴闷声道。
“别想那么多,起码厉大哥现在对她很好,三姐会好起来的。”花妍坐到她身边,柔声道。
“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花晴狐疑道。
“难道我以前很不好吗?”花妍横眉道。
于是,一场争执又在花家上演。
“边关急报:辽国大军南下,北院大王耶律瞻亲自镇守……”
握笔的手一颤,花璃知道厉兵今天要去找爹谈什么了。她仓促地合上文书,不敢再看那人的名字。
一年前耶律瞻败走,而后只听闻他对宋人愈发残暴,甚至有屠城的惨案。不能说全是因为自己的原因,但花璃知道是自己的背叛增加了他对宋人的仇恨。甚至这一年来,因为憎恨宋人的辽国皇族还加上了已接掌南院的萧邪,辽军可谓是屡屡进犯,边境生灵涂炭,而她,是不是该承担大部分的罪孽?
她当时做错了吗?花璃烦躁地起身,步入花园。
萧邪并未在宋国呆多久,因为身份尊贵,几个月之后便交换俘虏回了辽国。他在宋国并没有受到非难,那他的仇恨只怕全因自己而起。是记恨那一棒子,还是她的负心之罪?
不知在园内的石凳上坐了多久,直到温暖的披风覆上她的肩头,花璃才回神。
“回来了?”她柔声道,每每看见厉兵,都有一种让她心安的感觉,好象看见了睿智的父亲。
“阿璃,”厉兵沉吟道,“别把不是自己的责任往身上背。”
花璃惊异地看向他,厉兵却温暖地一笑,“我知道你看了文书,而我明天就要出发了。”
“厉大哥。”花璃一时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阿璃,你听我说,宋辽之间的战争是迟早的事,并非因你而起。这些日子,我看你每每在帮我抄写文书后心情不快,我就知道你会往心里去。”厉兵安抚道,“耶律瞻掳走你非你所愿,他后来的所为也非你能控制,真正受苦的人是你,和每一位大宋百姓一样,受这战争的苦,明白吗?”
“我明白,但是……”
“我也明白。”他怎能不知道,在花璃轻易地摆脱耶律瞻时,他就明白了。
“我唯一担心的只是这,”厉兵指向花璃的心口,“若是这没管住,只怕你要受更大的折磨。”
花璃坚强,但是始终是个小姑娘,感情岂能如他控制自如,而且她自小才智高绝,不是寻常女子,家学渊源又让她深具爱国之心,若是对耶律瞻动了情,只怕她自己就会将自己逼疯。
“厉大哥,你在怀疑什么?我对辽人只有恨意,绝无它想。“花璃先是一征,而后坚定地回答。她对耶律瞻只可能有恨意。在他对自己做了这么多残忍的事情后,她怎可能对他有爱恋之情?然而午夜梦回,耶律瞻跌落马前伤痛仇恨的眼神,却如此深刻地重现在她眼前,铭心刻骨。花璃不觉有些苦涩。
恨意也同样可怕啊!厉兵担忧地看向她。爱恨之隔只是一线之间,在一个人的身上留住太多的感情无论形式同样会反噬自己。他担心的是花璃连爱恨都已模糊,担心她的恨是阻挡变心的借口。因为在耶律瞻落马时,他看见花璃眼中闪过的伤痛。
“那就好,“厉兵笑道,”你想不想知道耶律瞻为什么恨我和你花家?“
“为什么?“花璃一直没有问父亲,下意识里她想避开那段饱含屈辱的往事。
“因为他们一家死在我们的手上。”
花璃不意外,她早猜到了。
“你知道你大哥为什么要出家吗?“厉兵叹了口气,道,”也是因为那场战争。“
没想到大哥出家还有这个原因,花璃不觉凝神。
“当时你爹是统军元帅,而我和你大哥是左右副将。那场战役打得惨烈无匹,真可谓血流成河,大家都杀红了眼。最后是我们胜利了。你大哥在那场战役中失去了知交好友,悲愤异常。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闯进了当时守城的北院大王的府邸,杀了王爷夫妇,还……”厉兵叹了口气,“还强迫了一名辽国少女,那名少女就是耶律瞻的未婚妻,事后,她自尽了。”
“大哥他……”花璃难以置信,一向豪爽侠义的大哥居然会……
“是的,”厉兵眉间闪过伤痛之色,“他清醒过后也不敢相信自己会做出这种事情,后来就出家了。”其实他曾想一死,不过被自己拦下。
原来是这样。花璃一时意识纷乱,征然无语。
仇恨相传,居然是报在自己身上。那名少女何其无辜,而自己更又何罪之有。
因果相报,该是谁的错?
无怪乎孙子在兵法开篇就表明对战争厌恶的态度,这无尽的战争,带来多少的惨痛血泪啊!
而自己,花璃不自觉抚上心口,当战争这些国家和男人们的事情涉入自己的生命时,她又会怎样呢?好象,再也回不去那天真的时光了。
厉兵第二天便远赴战场,而花璃却在四天后追着夫君的足迹而来。
马车因为急行而颠簸着,花璃焦急的心却恨不得它还能再快一些,迟了,她怕赶不上救人的时机。
厉兵走后,情势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谓“飞来横祸”指的也就是花家目前艰难的处境了吧。一道懿旨,名声煊赫的花家立时被变相软禁起来,她虽心焦,却也无奈,在这种非常时期,皇上的疑心病只怕也是最严重的时候,历朝的将相功臣,这一关熬的过则是当朝元老,若熬不过,花,厉两家唇齿与共,只怕都落得灭门一祸。
原只是等待的心焦,在接到“小紫”送来的消息时,花璃才体会到处境的千钧一发。
“宰相潘连通敌!”这条消息震的花璃几乎肝胆俱裂。她知道爹的软禁必定与此事脱不了干系,而她,也是爹唯一的筹码了。“趁潘连还没向厉家下手时与前去督军的御史李正春一块借探亲为名通知厉兵。”爹的主意可谓一着险棋,生死但凭天定。若李正春是潘连的人,她不要说救人,自己只怕落得一缕孤魂,死无葬身之地。
“为人臣子,项上人头便是交到皇帝手上,做的是为国,为民,马革裹尸又有何妨!”爹爹总是如此刚直,怎能都得过潘连那小人……花璃埋头入掌,心中苦涩万分。他可知道,潘连这一举动只怕不是为贪图辽国的珍宝,而是一举拿下花,厉两家前朝重臣。毕竟,这一战再如何惨烈,也不能吞没了大宋,最多不过侵占边境,将边界再推进几百公里……爹不惧马革裹尸,那他可惧死在小人的手下……苦痛的滋味椎心刺骨,她却只能抛下家人,将国事放到第一位,那也是爹对自己的期望啊……
走了些日子,以这急行的速度,该是快到了。花璃掀开车帘,却被眼前的景象震的一楞。这一片乱石滩,她怎么不记得地图上有?
急急打开地图,花璃只能希望是自己记性出错。拿着地图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心里清楚地知道,来之前,这一份地图她已耳熟能详了。
怎么办?是事出有因,还是……李正春要杀人灭口?
“嘶……!”马车突然停住,花璃立时警觉起来,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却没有一条是可行的。
车门被“刷”地打开,赶车之一的瘦小男子闯了进来。花璃立时拔剑自卫。虽然习武不久,但拼得一刻是一刻。
“三妹,是我!”低沉但熟悉的声音惊呆了花璃。她撤下剑,迎上去。
“二姐。”她怎么来了?
“现在已近边境,快走,李正春就要下手了。”花晴揪住花璃,拉出马车,手起刀落,斩断马缰,“快走,我帮你断后!”
“站住!”李正春等人回过头来,杀机立时显现。
“不,二姐,你身手好,该是我引开他们,你去通知厉兵!”花璃一瞬间下了决定。
她夹紧马腹,鞭子狠狠一甩,在花晴没来得及阻止之前驱马向辽营方向而去。
“不!”花晴痛苦地大喊,却只得妹妹的最后一眼。她用眼神坚定地告诉她,不要辜负了她的牺牲。
痛苦催化了花晴的愤怒,快刀落下,立时斩退近前几人,她也跃上马背,却是向宋军方向而去。眼泪落下,洗不去的是满心的伤痛和愤慨。
李正春和大部分手下紧追花璃,茫茫的尘土扬起,花璃知道,这便是她的栖息之地,从今而后,便只能遥望家乡,再无归去的可能。
“大人,不能再追了!”心腹突然拦住了李正春。
李正春拉住骏马,怒瞪属下。
“此区已是辽国边境,”他冷笑,一边搭箭上铉,拉满了弓,“咱们再怎么说,也不能惹了人,而且,大人仔细一听,不远处正是征战之地。”他一边说着,突然松手,利箭急速而去,剧烈的破空声划破乱石滩的苍凉,透胸而过。
“她还能活吗?”他冷笑,换来李正春的大笑。两人看着花璃在马上摇摇晃晃,快消失在眼界时,突然落下马来,只是,她的一只脚还紧紧夹在马镫里……
“她的确不能活了!”李正春得意地大笑,“只怕连尸首都找不到……”
身边的人却只是淡笑,鹰一般的眼哞扫过李正春,看向花璃消失的地方,冷残的神色浮现,快意在他眼里一闪而过。
一个月后,辽宋战役以大宋惨败告终。宋军被活捉万人,甚至连领兵的厉将军也成了阶下之囚。
阴暗的牢房里,飘散着浓郁的血腥味,间或传来犯人的惨叫声,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宋人已送去采石场了吗?”耶律瞻淡淡道,阴冷的脸色看不出他对这场胜利的喜悦之情。
“是。已送走了,照王爷吩咐留下了校尉以上的将士。”阿古泰禀报道。
“很好,我要去见厉兵。”
他要看看,与他有灭门之愁的厉兵现在的样子。思及此,耶律瞻突然握紧了拳头,他们之间是否还有夺妻之恨?他一直在等待,等花璃如何哀求他将丈夫还给她,或者,厉兵怎么面对这个夺去他妻子贞操的辽人!
铁门被“咣当”一声打开了。厉兵抬起鲜血迷糊的双眼,看见耶律瞻走近自己身边。
他穿着黑色金边的辽国服装,尊贵的气势昭显他是皇族的事实,而那张英俊又冷然的脸,透出他对战败者的骄傲和不屑。
厉兵突然有些好笑,耶律瞻比他年纪小,说起来,他好象还是看着他长大的,只不过是在战场上。不过,他也明白,无论何种原因,耶律瞻都不会放过自己,若是给他个痛快的死只怕还是便宜了自己。
他看起来很平静。耶律瞻心中掠过一丝激赏。在宋国这许多大将中,只有厉兵,有真正的大将之风。
“花璃呢?”
没想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厉兵有些意外。
看着厉兵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之色,耶律瞻突然有些心慌,不过他平静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波动。
“你找花璃做什么?”厉兵沉声道。
“她是我的女奴,我怎能不要回来?”
如果说耶律瞻想惹厉兵动怒的话,那他彻底的失败了。厉兵没有勃然大怒,甚至连克制的痕迹都找不到。
“她死了。”厉兵沉痛地道。
“你以为我这么容易骗吗?”耶律瞻冷笑,他想保护花璃,不说也可以,他就不信找不到。
“她真的死了。一个月前,遇见盗匪,死在乱石滩上,连尸首都找不到。”他看得出,耶律瞻愤恨的眼神中有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牵挂,这份对花璃的心,他不想去为难。
不可能!耶律瞻心中怒吼,上前一步,掐住厉兵的脖子,杀气立现,“我最讨厌别人说谎!”
他别以为这么说就可以混过去!
厉兵在他的手劲下几欲昏厥,他努力撑住,对上耶律瞻愤怒地有些变形的脸。那双眼睛,是愤怒,是心慌。
“我没骗你。”他也同样的心痛啊。
“啊!……”耶律瞻突然狂吼一声,象是负伤的野兽,厉兵眼里的伤痛让他无法忍受,那只说明,他说的全是真的!
“我不信你不招!”他抢过士兵的长鞭,狠狠地抽向厉兵。他不信,也无法相信,在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能报复他们的时候,她却先走一步。他不能忍受啊!
一鞭,又是一鞭,耶律瞻状若疯狂,他非打到厉兵说真话不可!
“王爷,再打下去,他就……”阿古泰想上前拦住,却被耶律瞻推开,手劲之重,让他连退几步。
谁也别想拦他,只要厉兵不说真话,他就决不停手。他的话,象几千几万根针,刺得他的心痛得不象自己的,刺得他想杀人,杀尽敢说她已死的人!
“耶律瞻,你看自己象什么样子!”厉兵突来的怒吼震住了挥在半空的鞭子。
他象个疯子,堂堂的北院大王象个疯子!
耶律瞻停住,额上有汗,喘息着怒瞪厉兵,厉兵却只是叹了口气,“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别再骗自己。”
两人对视着,呼吸声清晰可闻,这已不是战场,为的不是往日的仇恨,为的只是一名离去的女子,她,不属于他们的任何一个。
离去,离去,一旦离去便再无纷争。
漆黑的屋里没点灯,耶律瞻静坐着,眼里突然有些热气,成人后没掉过的眼泪便在这无人知道的黑夜流下他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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