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拾是被冻醒的。
她瑟缩了一下,发现自己正在悬崖的边上,而转大的雪花夹杂着狂风,象是随时要将自己吹下崖去。
一人黑衣劲装,蒙着面,冷然矗立在她面前,风雪中她看不清楚,但能感觉到对方如利刃般的视线。
“既是要杀我,能否让我做一个明白鬼。”
武拾语音清冷,听不出任何慌乱之意,心中只记得若是要死,不愿一身空白的离去。
“好胆识。”黑衣人淡淡道,走近,在她跟前蹲下,似乎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出她害怕的线索。
“一点都不象,”他突然微微摇头,眼里略过一丝难以想象的温柔。
“吸引耶律瞻那小子的大概就是你这种非常的韧性吧,感觉上是屈服认命了,却又不是。”他的语调带着几分嘲讽,但是杀意淡了。武拾甚至觉得他在犹豫要不要杀自己。但是这种非常的时刻,她不愿多言,只能选择静静地等。
“好吧,让你做个明白鬼,”黑衣人随便往旁边的大石上一靠,瞬也不瞬地盯着武拾,他倒要看看,知道真相后,她还能如此平静吗?
“你本名花璃,是宋国大元帅的女儿,耶律瞻与你家仇深刻骨,因为他父母和未婚妻都死在你大哥的手下……”黑衣人有如背书般地陈述着。
指甲不知觉地陷进掌心,然而她仍是安静地听着,缺少的,是她沉静眼眸中的生气,是她苍白脸颊上的血色。
“你爹和你丈夫,却是在上次战役中败在他的手里,你爹死在宋国的大牢中,至于你相公,就是今晚的刺客之一,另外受伤的是你的二姐花晴。”他的语调平平,说起来象谈天气般无谓,然而,武拾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眼中闪烁着兴味的神色。
他说的有几分真假,又是怀着何种目的?即使心痛地难以自抑,武拾仍没有如他所想地失控,反而平静地开口问道,“那你又为何要杀我,”她清亮的眼神盯住对方,缓缓道,“你的叙说中并没有提到自己。”
聪明!黑衣人突然大笑出声,“若是之前遇见你,说不定今日你就是我的女人!”
“我杀你,和耶律瞻杀你亲人的目的一样,”他一旦敛去笑声,语气中竟有说不出的寒意,“我们都不想你恢复记忆。耶律瞻是怕你离开她,而我是怕她离开我,说起来,我们的处境倒是很相似。”他冷哼,“而我们,都相信,只有死人,才是最可靠的。”
“我想知道你口中的‘她’是我什么人?”武拾轻声问道。
黑衣人略一迟疑,才道“你的小妹,花妍。”
他处心积虑,只为封住自己的口,想来在父亲惨死和自己的过去中,他扮演的角色不下耶律瞻。武拾淡然一笑,可见,他对花妍用情之深。
有时候,知道真相还不如不知道真相,她轻叹,瞻他想必也如此这般忐忑不安,将自己逼至一个又一个谎话,难以安眠的地步。是记不起来,没有切身之痛,还是人之将死,她此刻竟难以责怪那欺骗了自己的男人,脑中浮现的,全是他对自己的深情宠爱。
他也不如自己好过吧,原本该肝肠寸断的痛只剩下淡淡的疼,只是觉得很累,看向那万丈的悬崖,竟有即将解脱的轻松感。
“你不用杀我,”她清冷的语调中已没有生意,眼光也一经地游离,不知看向何处,“我会自己跳下去,这样你可以全心地对花妍,这是我这个姐姐唯一能为她所做的,但是,我也要你答应一个条件。”
她的回答不能不让人惊讶。黑衣人眉头一挑,问道:“什么条件?”
“保证今晚的……那两人平安无事。”
“如果他们已经被耶律瞻杀了呢?我是不是要杀了耶律瞻为他们报仇?”保护那两人?说真的,能借耶律瞻的手除去他们对他而言大好不过。
“那就不必了。生死有命。”对啊,生死有命,再往前两步,她就解脱了,可泪水却在这时奔涌而出。
认命吗?她不知自己父亲惨死,所爱之人又该是所恨之人,她还有何脸面存活世间!所爱之人……武拾突然呆住了。这些日子以来,她似乎从未想过自己对耶律瞻的感情,也从未问过他对自己的感情,为什么?是自己早已感觉不对,所以宁肯守着一段距离,在有限的空间内放纵着自己去享受难得的深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如许往事,件件桩桩,都不在她的记忆中,单凭他这几句话,抹杀了多少东西,她怎能甘心就此死去!
“你在磨蹭什么!”黑衣人终于不耐地吼道。
同一时间。
“王爷,所查之人只有二王爷耶律宏衍没有下落。”半刻钟时间,探子回报。
耶律瞻眉头深锁,兀自沉思。
“他府里有何异常?”单凭查不出,并不能肯定他的嫌疑。
“没有。”
“下去吧。”
“是。”探子退开两步,突然道:“不过二王爷最近从中原带回一名汉女,疼之若命,闲杂人等都不能踏进她住处一步。”
“汉女?”耶律瞻突然眼睛一亮,“我倒要看看她是何人。”
悬崖上。
“你不要逼我动手。”耶律宏衍,也就是黑衣人,终于忍不住了。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然而眼前泪光盈然的纤弱女子却逼地他想抓狂。
“我知道。”武拾抹了抹眼睛,“只是我突然不想认命了。”
话音一落,她突然撒出一团雪花,耶律宏衍往旁边闪开,武拾趁机逃离崖边。
耶律宏衍冷哼一声,长手一伸,揪住武拾后领,寒声道,“你居然敢耍我?”
她其实并不是要耍他啊……武拾苦笑,却也知道挣扎无用。看来,不认命都不行了。
“耶律宏衍,你若不放手,下一刻,掉下山崖的就是她!”千钧一发的时刻,突然传来耶律瞻的怒吼。
他来了……武拾不知心中是苦是甜,看向雪中那高大的身影,从未有一刻心中如此翻腾不已,适才突然不甘心就此死去,现在却巴不得不要看见他。
耶律宏衍身形一僵,回头怒瞪被押着的心腹土研一眼,才看向耶律瞻手中的花妍。好个耶律瞻,我们的仇结定了!耶律瞻含着深沉怒气的眼神也传达了同样的信息。
“放了三姐。”花妍满脸是泪,看着耶律宏衍的目光又是愤怒又是心痛,而耶律瞻嘴角的冷笑,在在告诉耶律宏衍这是他的报复。
“研研……”耶律宏衍的语气中居然有几分惊慌。武拾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还真是爱痴了小妹。
“你放开我吧。”非常时刻,武拾却突然觉得想笑。
的确,此时,无论耶律瞻或是自己,都不会伤这对姐妹半分。耶律宏衍恨恨地松开了武拾,一边寒声道:“把她还给我。”
“三姐!”然而,花妍却毫不犹豫地投入武拾的怀中,对悬崖上气的要杀人的耶律宏衍视而不见。
“别哭,”武拾轻轻安慰她,一边看向耶律瞻“昨晚那两人……”
“跑了。”他回答地干脆利落。原本还气阿古泰的擅做主张,现在却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那是厉大哥和花晴,”花妍哭道,“三姐,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
“是的。我都不记得了。”她有些伤感,却在耶律瞻的眼中发现了更重的伤痛。
回到我身边,他的眼光告诉她,可武拾却悄悄收回了视线。
这是怎样一团乱啊……
“三姐,咱们一块回宋国去,好不好?”花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武拾,或者应该叫花璃,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会的。但现在不能说,明白吗?”她现在的心情比花妍好不到哪去,然而她更明白眼前的情势不是自己能掌握的。她安慰着小妹,一边在心中细细思量。
悬崖上的耶律宏衍却没花璃这般冷静,他扯下蒙面黑巾,飞纵下来,斩钉截铁地对着花妍道:“绝不可能。”
花妍自然地往花璃怀中缩去,一边哽咽着,“你走,我不会再相信你,也不想再见到你!”
“你说不就可以了吗,”耶律宏衍冷笑,大步向她走来,“告诉你,我管你愿不愿意,这辈子你就别想再踏上宋国的土地。!”
花妍吓了一跳,眼看耶律宏衍逼近,耶律瞻却抢先一步拦在花璃姐妹面前,“二王爷,稍安勿躁。”
“你不要逼我用权势压人,耶律瞻,你再怎么说,也是我的臣子!”
两人目光相对,耶律宏衍杀意顿起,情势一触即发。
“二王爷,你要吓着花妍吗?”花璃一语惊破萧杀的气氛,耶律宏衍闻言一征,耶律瞻却是微微挑眉。
武拾是越来越象从前的花璃了……耶律瞻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可若事实成真,他们是否又要回到敌对的立场?不,绝不可能,他和耶律宏衍有着同样的心思,管她愿不愿意,她都是他的拾儿!
花妍倒真是给耶律宏衍吓坏了,她从未见过他蛮横残暴的一面,此时不由怀疑他以前的种种全是装出来的。她狐疑的眼神刺激了耶律宏衍,却又不愿再说重话,怒气横生,无处宣泄,当场出拳与耶律瞻交起手来。
阿古泰等人趁着这大好时机赶紧招呼姐妹两人上马,往王府而去。
“站住!“身后传来耶律宏衍愤怒的咆哮,然而远去的佳人却有如逃命般走的更急,只来得及听见他最后的狂喊,“研研!”
王府内。
“小妹,你和二王爷他是怎么回事?”在听完家中历史后,花璃终于忍不住关心地问道。
“那个坏人……”花妍神色灰败,叹了口气,“原来他也是害了咱们家的罪魁之一。”
“我今日才知道当时潘丞相里通外国,他就是牵线的人……”说着说着,忍不住又哽咽起来,“我非但认贼做……”原想说“认贼作父”,却又突然觉得不适合,只得半途刹住,想来是写戏文写多了,花妍苦中做乐地笑了一下,“还害三姐差点丧命。”
“这不关你的事……”花璃迟疑地问道,“你……对他……”
“我对他什么都没有。”花妍斩钉截铁的话听在花璃的耳中却只让她想叹气,小妹脸上那明显的为情所苦恐怕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那你们是怎么走在一块的?”按理来说,两人不可能有认识的机会啊……难道是缘分天定,叫她们花家的人与爹最痛恨的辽人牵扯不清?花璃不由苦笑。
“我们……”花妍沉静下来,思绪似乎飞到很远的地方,半响才道,“他是来抄家的。”说着不由皱起眉头。
“当时正在办爹的丧事,潘府的人带了很多官兵冲入家中,把家里弄的乱七八糟的不算,还要砸了爹的灵堂,”回到往事,花妍更显伤心,“那时我真恨自己不是花晴,看着他们胡来,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不停地哭。不知道哭了多久,突然发现砸灵堂的人都消失了,面前蹲了个人……那人。那人就是耶律宏衍。”花妍咬住下唇,没说出当时耶律宏衍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一直看到她止住哭泣,才不动声色地离去。而她也永远不会知道耶律宏衍的本意是要废了她这个花家的后人,就如当日射杀花璃般干净利落。
“后来我带着一些家眷回家乡去,没想到那人一直跟着我们,怎么也摆脱不掉,”说到这,花妍皱起眉头,不知是懊恼还是什么,“然后……有一天晚上我睡的迷迷糊糊的时候就被他抓走了。”
“那他……有没有……”花璃终于问出了一直担心的问题,却不能成言。
花妍“哇”的一声,扑入她的怀中,一切不言自明,花璃苦恼地拥住妹妹,心里更是一片纷乱。
“不过……三姐……我不是自愿的……”
花妍的哽咽震怒了花璃,“他强迫你!”
“不是……也不算……”花妍哭的好生委屈,花璃只好压下怒火,尽量平静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她要明白所有细节,才能为妹妹的将来下个决定。
“他……有一天喝醉了……我去看他……就……就这样了。”
好个酒后乱性!打死花璃都不相信象耶律宏衍那样的人会轻易醉酒。
“那他后来怎么说?”
“后来我越想越伤心,第二天就想自尽……“
“你……”如果不是小妹可怜兮兮的样子,她真想狠狠训她一顿。
“后来呢?”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后来他就答应我帮我找到你……可没想到却是要杀三姐!”想起来花妍还是很气,“太可恨了!“
“他有说过娶你吗?”比起耶律宏衍杀她,花璃更关心的是他对妹妹的态度。
“有……但是怎么可能,”花妍冷笑,“我们两人既有家仇,他又是辽国王爷。”
“他是王爷,怎能娶个汗女为妻,他没想过吗?”
“他狂妄的很……压根就不会管别人怎么想的,他说若是在辽地过的不开心,就搬到长白山里去和老虎做邻居。”花妍说着,脸上却流露出几许失望的神情,花璃看在眼里,心中做好了决定。
“小妹,我想问你,”花璃柔声道,“是他杀了爹么?”
“但是和他有关。”花妍咬牙,眼中闪过伤痛。
“我倒觉得不完全是他的过错,”花璃叹道,“即使不是他,也会有另外一人去和潘丞相联系,若真要怪,还得怪上很多人,潘丞相就不用说了,还有皇上,因为他任人不当,还有送信的,因为他帮助了通敌的贼子……还有……”
“三姐你……”花妍适时打断了姐姐的话,“你为什么要帮他说话!”
“小妹,你明白么,“花璃轻叹,”三姐是不想你终日只记得仇恨,不去把握自己的幸福。“虽然耶律宏衍不是好人,但他对花妍总算是痴心一片,而小妹也已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我……”
“小妹,你若真是恨他,就从此不要再见他一面,只当陌路!”
“我……”从此不再见他?花妍征然,那就再也没人烦她了,不是吗?但那也再见不着他那总是带着三分邪意的笑容了,再听不见他温柔的低语了,再没有人会为她的一个簇眉想尽办法了,或是在寒冷的夜里将她如珍宝般拥着了……“我……我……”不,她办不到!花妍忍不住痛哭出声,第一次正视在自己心里耶律宏衍已是不可离弃的一部分。
“你放不开他,却又日日记着仇恨,有什么意义呢?”花璃心疼地抚着她的发,“爹他在九泉之下,也不愿看你如此伤心的。再说,你呆在耶律宏衍身边,劝服他不必对大宋用兵,只怕比十个百个将军都有用,而这,不也是爹一生追求的目标吗,保我们大宋国泰民安。”
“三姐……”花妍哭的更厉害了……多日的心结在花璃的柔声劝慰中松动,除了哭泣,她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感情。
“哭完了就随我回去。”大门突然被人推开,跳进来在外边听得忍无可忍的耶律宏衍。
恩?两姐妹同时呆住,看着耶律宏衍疾风一般扫过,抱起花妍。
“谢了。”他抛下两字,花璃还没来得及多要一个承诺,他便消失在门外,只听见风中隐约传来花妍的哭泣声和他的柔声哄慰。
少了一人,屋子突然变的空荡荡的,更不用说随后走进来的耶律瞻,他让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你已经都想清楚了?”他直视着花璃,花璃却仍是避开他。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骗我。”她低声道。
“还能有其他原因吗?”耶律瞻抬起她的下颚,眼中是毫不隐藏的深情。
“那……我可以知道我们是怎么开始的吗,让我知道过去所有的事情。”花璃迎上他的目光,心中却是一痛。
“我们……”耶律瞻哑然,居然不知如何谈起。
果然……花璃心中苦笑,他们,并不象花妍和耶律宏衍那般简单啊……她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心安地留在他的身边?逃避并不是最好的办法,若一经如此,只怕酿成更大的隐患。
可是,他爱着自己啊。花璃迎向他专注的目光,承认了自己对他的感情。因此,她不愿去伤害他,比起没印象的家仇,她更不忍心让他难过。或者要论起仇恨,相比起间接死去的父亲,他更有资格恨自己这个仇人的女儿。他愿意放下仇恨,自己怎么就不能做到这点?
“瞻,”她轻唤,突然主动抱住他。手下的身子先是一僵,而后却换成燃天的热焰,焚烧她的神智。
“拾儿,你终于想清楚要陪在我身边了吗?”他在她耳边低喃。
“对,拾儿会一直地陪着你……”她小声地啜泣着。
“好,记着你的誓言,而我耶律瞻也会一直陪着你……”他醉了,醉在这不敢奢望的柔情眷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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