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给他洗头的时候,手指摸到了突起的东西。我弯下腰,拨开他的头发看,是一道歪歪扭扭的狰狞伤疤,我吓一跳,才想到这是他车祸弄出来的伤,幸亏他头发多还盖得住。
「会痛吗?」我问他,指尖小心翼翼地滑过那处伤口。
他摇头,「痒痒的。」
这么大的伤口怎么可能不痛?
我皱着眉,想起他车祸后的那几天我去医院看他,他苍白着一张脸,全身上下插满了奇怪的管子,明明还有一丝呼吸,可是却像死了一样。
那时候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再张开眼睛。
「你啊,每次都爱自找麻烦。」我叹口气。
正低头玩肚脐的他傻傻抬起头,「什么叫自找麻烦?」
我使劲把他的头给压回去。
「就是不听我的话到处乱跑,害我回来找不到你啊。」我记恨道。
「因为我肚子饿了啊。」他憨憨的说。
没想到他的肚子这时候倒也配合,咕噜咕噜的响起两长声。
「我不是在桌上留饼干和泡面给你吃了吗?」我用两手把他的头撑起来,怀疑看他,他对我眨了眨眼睛。
「我想吃炸鸡嘛。」
这个偏食的死家伙!我顾不上满手的泡沫,狠狠在他额头上敲了一记,他惨叫起来,双手哀怨护住痛处,「你又打我!」
我这时候才想起我在快餐店里的那巴掌,连忙看了看他的脸,那里一片光滑无瑕,想来是没什么事情。
「我想打你就打你,你不爽就咬我啊。」
我装腔作势的发起狠来,唬得他一愣一愣,委屈的扁起嘴。我最喜欢看他别扭的样子,笑着抹了他一鼻子泡沫,他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的瞪着我。
◆◇◆
趁着那家伙在浴室里舒服泡澡,我很认命的外出为他少爷打理晚餐。
我买了他喜欢的炸鸡、汉堡、薯条、可乐、冰淇淋,相当具有求和意义的一顿晚餐。想我实在也越活越不争气,从来只有他陆百冬讨好我,哪有我主动求和的时候?谁晓得他被车一撞之后,情势完全逆转,我从大爷的地位一路跌成把屎把尿的奶爸。
「头发吹干了没?」
大概是闻到肉的味道,他快乐的从浴室里冲出来,也不回答我的话,一个劲绕着食物打转。我没办法,奶爸作到底,抓了吹风机把他压在沙发上吹头发。他倒也乖乖听话,手里抓着一只鸡腿就这样啃起来。
「留一只给我。」我又敲了他的头。
他这时候倒是不以为意,连笑容都谄媚了好几倍。
「秋秋,我最喜欢你了。」他说。
明明知道是他巴结的话,我还是动作一顿。我苦笑一下,已经这么多年,我却还是抵挡不了他。
「谁希罕你的喜欢啊。」最后我嫌弃的说。
外头野了一天,他大概也累了,不到九点就早早上了床,整个人相当不客气的成大字型瘫在我床上。我皱了皱眉,把鸠占鹊巢的家伙用力往旁边一推,他滚了滚,又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似的滚回来,贴在我旁边,让我又气又好笑。
「白痴。」我轻声骂他。
他皱了一下眉毛,彷佛在睡梦中也知道我在说他坏话。
我用食指把他皱起的眉间推开,他的睫毛轻颤了一下。我记得他在医院的时候我最喜欢玩他的睫毛,从底部到尾端,着了迷似的轻轻抚摸。
我看过一个日本综艺节目的实验,当人在熟睡的时候,最快唤醒他的方法就是触摸他的睫毛。我一直记得这一件事情,所以他车祸后的那一个月,只要我在医院陪他,我总是不停抚摸他的睫毛,我想看见他在我的手指下醒来。
果然那天他终于醒来,黑色的漂亮的眼睛,我明明看见了,可是我又怕了,我转身逃开,从此不再进医院看他。
妈说,他醒来了,他好像在找你。
妈说,他会说话了,第一句话叫的就是秋秋。
妈说……
「陆百冬,」我轻道:「你这个白痴。」然后用力拧了他鼻子一记。
他痛得醒来,睡眼惺忪。我瞇着眼睛装睡,看见他怀疑看我几眼,最后还是摸不着头绪,乖乖躺在我身边唾去。
虽然陆大少爷现在的智商和一般的五岁幼儿没什么两样,但是由于他的体形庞大,我自然没办法自欺欺人的把他送进幼儿园。我和妈打个商量,平时我先把他送到南部她那里,等到假日再把他接回台北,当然这个主意马上就被驳回。
我没办法,装病请假窝在家里一天陪陆百冬,他开心得不得了,连青菜都愿意多吃两口,他乖起来的时候实在很招人疼。
晚上的时候我用计算机,他不甘寂寞的带着蜡笔和白纸硬是和我共分一张计算机桌。我懒得理他,专心沉迷在线世界,装作没看见他三不五时就抬头看看我,像是确认我还在不在。
我总是这样,表面上可以装作一派云淡风轻,心里却不能真的不当一回事。
隔天上班,我特意轻手轻脚,哪晓得当我着装完毕一回头,就看见陆百冬坐在床上看我,眼光像针。
「你、你醒了?」我不知道在心虚什么,有些结巴。
他抿着嘴唇跳下床,「我也要去。」
我抓住他,「你要去哪?」
「和你去上班。」他的语气坚定。
看这情势,我昨天的一番谆谆劝导他似乎听进耳里,不过只听了一半。
「我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乖乖待在家里看门,我回来就买你最爱的炸鸡当晚餐。」我使出利诱攻势,他却毫不心动。
「我要和你去上班。」他固执的又重复一次。
他从小就是这样,虽然长了一张和女孩子一样漂亮的脸,随便一逗好像就会哭出来,但是一旦他对一项事物有了坚持,就算来十辆牛车都拖不走他。
我叹一口气,有些没辙,「那你还不赶快去刷牙。」
他听出我的语气松动,欢呼一声就往浴室冲。
我看着他的背影阴阴笑了一下,我若这么好打发,我还算是程千秋吗?
「只有两分钟的时间啊。」我悠哉走过浴室,还不忘吓吓他。听见刷牙声加速的声音,我边忍笑边加速的走向大门,接着迅速带上门反锁,把他关在门内。
就在几秒之间,我听见门的另外一端传来碰碰碰的脚步声,然后听见他口齿不清的喊:「秋秋、秋秋!」
我得逞一笑,拿出备用锁头再加了一层锁,确认他从里面打不开之后,我快速溜下楼。
起先还听得到他带着一点哭音的叫声,但随着距离远了,也就听不见了。
我在楼下发动起机车,下意识的看了家里阳台一眼,没想到他就趴在那里看我,铁栏杆遮挡住他的表情。我没再多看,拉下安全帽面罩,机车骑出巷口。
一路上,遇到的红灯特别多。我烦躁的用指节敲着仪表板,忍了好几次想要回头的冲动。
这样的过程是必经的,我哪有办法整天把他带在身边呢?
我一边说服自己,一边往前骑。
下个路口,又是红灯。
我暗骂一声,猛然扭过车头。
在踏进店里之前,我特地躲到隔壁小巷,打了店里电话告知阿迪我目前的情形,他二话不说,爽快的叫我快滚过来。三十秒后,当我和陆百冬现身店里,阿迪正懒懒从报纸中抬头,眼睛忽然一亮。
「快说叔叔好。」我赶在阿迪即将对陆百冬抛媚眼的前一秒道。
纵然对我十分不爽,但是陆大少爷还是很乖巧的说:「叔叔好。」
我偷瞄阿迪,见他有些发软的模样,大概被这一声叔叔压得色欲全消。
把陆百冬塞到店里的角落安顿好,盯着他拿出蜡笔和画本自得其乐的开始画起来,我才走回柜台,却发现阿迪一脸怪异。
「你干嘛?」我皱皱眉头。
「你表弟怎么了?」他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
我没什么的说,「他车祸撞到头,现在变成心智年龄只有五岁的小朋友。」
「哇靠,」他傻眼的表情实在有点蠢,「这个老梗现在连八点档都不愿意演了,你表弟活在哪个时代啊?」
我正思索着失忆与活在哪个时代之间的关联性,又听见阿迪问:「你表弟也是吗?」
这个问题有点隐讳,但是圈内人一听便知。我懒得和他绕圈子,直接摇头:「他如果是的话,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不可能爱女人了。」
阿迪可惜的啧啧两声,被我瞪一眼,很识相的转了话题。
「今天小绿约了晚上要喝酒,你来不来?」
我苦笑,「我回家还要烧饭带小孩,这是要我怎么去?」
阿迪笑起来,贼眉贼眼的,「要不然你把小孩也带来,大哥哥们很乐意教他一些大人才会做的事……」
我毫不客气的一拳砸去,总算让他乖乖闭嘴。
晚上七点过后,雅痞上班族们下班,店里三三两两的进来一些客人。我怕放陆百冬在店里会碍手碍脚,和阿迪要求想提早下班,他不亏是我好哥儿们,眉也不皱的就点头答应。
今天的陆百冬很沉默,我逗了他好几次,他的响应都只是紧紧抿着嘴唇趴在桌上继续画画,搞得我非常自讨没趣。我记得他小的时候少爷派头还没这么大,每次我们吵架过后,不到一个小时,他一定会带着贡品主动和我求和。
但那些时光都是回不去的了。
我边怀念的瞇了瞇眼,边把机车停在超市前的停车场。
时间还早,七点过半一些,如果只是炒点东西,大约八点左右应该可以吃到热饭。我在心里仔细计算时间,原本走在我旁边的陆百冬已经犹如脱缰野马,开心的往前跑了几步之后,却又马上回头看我。
我胡乱对他摆了摆手,接着非常贤妻良母的拎起菜篮,锐利的搜寻架上的特价肉品蔬菜。然而我却没想到他又走回我身边,亦步亦趋的跟着我。
「去拿零食啊。」我鼓励他,他只是摇摇头。
搞不懂他忽来的反常,我搔搔头,猜测他大概找不到零食架,所以很好心的拉着他,走到零食区后把他往前一推。
「你可以随便拿你想吃的,但是只有今天。」我像是老妈般的叮咛,也很明白我这个举动十足有赔罪的意味。
毕竟随便把人锁在家里似乎已经构成违法的条件,如果陆百冬真的是个五岁小孩,我想我大概会被抓去拘留所之类的吧?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回我的特价区。
身边传来很轻的脚步声,我一回头,就看见陆百冬。
「你干嘛啊?」我莫名其妙的皱起眉头。
他的两手空无一物,怎么看也不像逛过零食区的样子。
他微微摇头,走到我身边。我特意多看他几眼,觉得今天的他怪里怪气。
「你不挑就算了,错过今天,你就没有下次机会了。」我恐吓他,他愣愣看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听不听得懂,我突然觉得有点泄气。
「算了。」我说,然后拿起一罐家庭号牛奶放进菜篮。
走过冷藏区的时候,感觉到手指被轻微的拉扯。我低下头,看见他正怯怯的想牵住我。
如果他是五岁的陆百冬,我当然觉得没什么,可是现在他是二十五岁的陆百冬,我又怎么可能觉得没什么?
我下意识的从他掌中抽回手指,装作要去挑料理包的模样,但是只要一等到我左手空了,他又会试图想要牵住我。如此来回几次,我对这样的情况有点厌烦,于是问他,「陆百冬,你到底想要干嘛?」
他没有回答我,嘴唇又抿得紧紧的,我隐隐从他脸上看见他小时候倔强的影子,可惜现在的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我把他扔在后面,径自走进零食区,顺手抓了几包我爱吃的。我知道他在后面跟着我,我没理他,专心的研究到底起司与黄金起司之间有什么不同。
「秋秋。」他叫我。
我假装没听见,还是保守的选了起司口味。
「你会把我丢掉吗?」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停格了我的动作。
我转过头看他,他还是那样抿着嘴唇很倔强的样子。我把视线移回零食架上,轻松的笑着说:「我干嘛把你丢掉?你以为有哪一辆垃圾车会收你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又试图抓住我的手指。
我有点烦恼,还想着要不要挣扎的时候,陆大少爷已经打蛇随棍上的牵住我的手。
我想那天的锁门事件,好像真的对陆小朋友的心理上造成些许阴影。
比如说只要我消失在他面前超过三分钟,他就会很明显的局促不安;一旦超过十分钟,他就会放声大哭,搞得现在阿迪总是东一句奶爸、西一句奶爸的亏我。
比如说每天早上他总是有办法比我早起,衣着整齐的坐在床边傻傻看我。我被他吓了好几个早晨,至今仍未能习惯。
「你干嘛这么早起来?」每一天早上,我都问他这个问题。
「我肚子饿了。」然后每一天早上,他都会用那个愣愣呆呆的表情回答我这个问题,堵得我只能赶快帮他准备早餐,无法继续逼问下去。
我开始怀疑一个五岁小孩的智商,到底有没有办法那么精明。
「你觉得他是不是假装失忆?」
某一个上班日午后,店里依旧没有什么客人,我和阿迪并肩趴在柜台上看陆百冬,他本人倒是完全没有发觉我们的鬼鬼祟祟。
「我只知道他如果没有失忆,肯定是一个极品。」阿迪煞有其事的摸了摸下巴思忖道,立刻被我不屑的嗤了一声。
当天晚上,我计划性的买了一桶香脆鸡块,笑瞇瞇的坐在一边看陆百冬啃得开心。
「冬冬啊,」我尽量装出最温柔的声音,「你最近有没有作什么梦啊?」
我看电视上都是这样演的,失忆的男主角在频繁的与女主角相处之后,常常头痛欲裂,梦里也开始大量的涌入像是上了薄码的陌生回忆,这几乎是每一出失忆戏码少不了的经典桥段,我想或许这段回忆过程多少有一些科学根据。
「没有。」但是陆百冬却完全没有思考的这样回答我。
「真的没有吗?」我追问,有那么一点点复杂的滋味。
失望,或者是庆幸?或许这两种情绪都有那么一点。大概我在他人生的戏码上,从来最多也只是一个配角,自然无法唤起他的记忆。
陆百冬放下鸡骨头,吸着手指,歪头认真的想了想,忽然说:「我昨天有梦到你。」
我的心倏然一跳,「你梦到我?」
「我梦到你偷吃我的炸鸡。」他不高兴的皱起脸。
对此我也只能无奈一翻白眼,这个白痴。
当天晚上,我其实没有睡熟,我故意的,我下定决心要和陆百冬摊牌。
大概半夜三点左右,身边传来细微动静,我连忙闭上眼睛,哪晓得他只是翻个身,整个人很不客气的朝我抱上来,勒得我有点快要窒息。
他的体温很高,像小孩子那样,幸好房间有开冷气,不然他早被我一拳挥开。
我忍耐着,眼观鼻,鼻观心,极力忽略他落在我颈间的呼吸,还有那一双把我当作抱枕夹住的腿。平常陆百冬睡觉一向只穿四角内裤,我也一样,因此从来不以为意,直到今晚为止。
我不太自在的背过脸,明明冷气有点冷,我却要冒出热汗。
这家伙此刻很不识相的又向我靠近了些,我的头皮瞬间发麻,感觉到他腿间的柔软器官隔着一层薄布料紧紧贴抵着我的大腿,我几乎就要念起佛号。
若是其它人这样对我,我肯定当作飞来艳福,三两下就把那个人生吞活剥。
然而偏偏他是陆百冬。
我叹了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一个转身用力将他踢到床下。
「咚」很大的一声,我在心中暗念「陆百冬你不要怪我,表哥这么做可是为了保全你的贞操。」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睡得这么热,还是被这一摔狠狠给摔晕了。我瞇着眼睛有点心急的朝床边打量,过了一会,才看见他愣愣的坐起来。
我把眼睛瞇得更细了,然后看见他站起来走向衣柜。
我对衣服的摆放有点龟毛,一定要一套一套的配好挂起来,这样刚好方便了陆百冬。只见他随便往衣柜里面一抓,抽出衣服就换起来,不出三十秒,他已经穿戴整齐,换装果然是他的专业。
他走回床边坐下,我抓到时机,啪一下的打开床头灯。
「你穿成这样干嘛?」我用一种抓奸在床的语气问。
他反射性的瞇起眼睛,像是无法适应忽来的强光,我顺手把灯光转暗一些。
「我等你去上班啊。」他理直气壮的说。
没料到他的态度是这样,我怔了怔,「那也不用晚上起来换衣服吧?」
他没有说话了,黑色的眼睛很有一点指责的神色,这次换我心虚起来。
「我现在不是都带着你上班了吗?」我为自己辩驳。
他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我躲开他的眼睛。
「快点把衣服换回来睡觉。」我说,他却一动也不动。
「秋秋,」他用一种很微妙的语调,介于成人和小孩之间的那一种,「你想把我丢掉对不对?」
这次换我不说话了,我们沉默的对视着。
他没有再问我什么,只是垂着眼睛,乖乖的爬回床上躺着,我关掉了床头灯。
最后他还是没有换上睡衣,最后我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想我和他都知道,我们没有办法信任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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