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三个礼拜之后,我收到主办单位的初审通知。
如果说不紧张一定是骗人的。我撕开信头,胆小的眯着眼睛浏览一遍信的内容,然后在看见「进入复赛」四个字后不可置信的张大眼睛。
听到这个消息,阿迪虽然装作不屑的说你真是个好狗运的家伙,但还是很有义气的放我两个礼拜的假。我用这两个礼拜的假疯狂赶工,家里原本就不大的空间到处散落着布和杂七杂八的配件,简直要把我和陆百冬给淹没。
这次比赛的主题是「自我」,设计师们被要求协调作品的艺术性和商业性,优胜前三名的作品将成为今年秋冬品牌的主打。阿迪总说我的作品艺术性太过,然而商业性挂零。如此的评论让我觉得中肯不已,却又有点伤心。
在画设计稿的时候我完全没参考今年的流行,唯一一让我拿来参考的,就只有陆百冬。我把所有买来的布分开一次一次的挂在他身上,我思考着怎么样的剪裁能让他看来更挺拔,但令我生气的是他根本不需要那些,光只是赤身披着布料就已经让他看起来够诱人了。
「生气了?」在调整布料的时候他伸手抚摸我的脸,我没理他,他就钳制住我的下颚让我只能看着他。
「我干嘛生气?」我反问他。
他没办法,只好把我拉进他微敞的双腿间抱着。
「怎么了?」他安抚的吻着我额头,他知道我对他这个举动没办法。
「……我做不出来。」我于是老实说。
他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所以说:「只要是千秋做的,就算只穿一块布我也很喜欢。」
他这记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我忍不住笑起来,「喂,再亲我一下。」
「好。」他乖乖的。
「还有这里。」
「好。」
「还有这里、这里和这里……」我的话没有说完。
他一个翻身拉我跌入布团中,柔软的布料将我们包围淹没。
阿迪和小绿一向属于毒舌派,从大学时期到现在,我一路见证他们打击他人信心的实力越来越坚强,我也常常被他们叮得满头是包。就连刚刚,我不过只是把做好的成品铺展开来,就已经招来他们惊疑不定的白眼。
「居然有金色的裤子!你以为你的Model是阿拉丁吗?」
「这个桃红色你是从哪里找到的?可以用这个再帮我做一件丁字裤吗?」
我很有经验的对一切充耳不闻,把所有的东西连同陆百冬和我自己一起推进更衣室。直到陆百冬从更衣室走出去之后,我就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
我忍不住扬起嘴角。
我知道为什么他们不再说话。那一天,陆百冬第一次在我面前走完这三套衣服,我的感觉就像他们一样。
「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但是感觉满震撼的。」小绿说。
阿迪拍拍我的肩膀,「你真的找对Model了。」
而我只是笑。我不是找对Model,我的Model从来就只有一个。
我为了和他曾经的一个随口约定念了四年的服装设计,我的每一张设计图都是为了他而画。即使他从来都不知道,即使那时候的我并不认为我们的约定会有一天实现。
大概因为有过期待落空的时候,所以当我现在看着他,偶尔还是会有不真实的感觉,感觉我像是把他从命运的那里偷过来似的。
但是我却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要把他还回去。
或许一切就在倒数之中。
Neil和我通过几次手机,说联络上的那个脑科医生现在旅居日本,希望能先看过陆百冬的脑部断层扫描。为此我带着陆百冬又跑了一次医院,然后因为没有按时回诊而被看起来很不爽的阿姨辈护士训了一顿。
陆百冬不喜欢医院,我也是。但是因为排诊时间的关系,我和他还是得在医院住一晚,等隔天早上八点的机器。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有睡。我想了很多很多事情,像是好的那些,还有不好的那些。结果想得越多就注定了失眠。
我想我一直下肯去正视陆百冬有一天会恢复记忆的事实,那让我觉得害怕,害怕得几乎感觉疼痛。
我没有再问过他是否想起什么,他也从来没有说。我很感激他这样的善解人意,同时也深深觉得畏惧。畏惧着失去,以及彻底的被看透。
「千秋?」他的声音有着睡熟被吵醒的迷糊。
我鸵鸟似的把头埋进他的肩窝,他往旁边让了一些,让我顺利的爬上病床,然后完全的抱住我。
即使是这样,我还是一夜无眠。
明明是这么让人心安的怀抱。
这次比赛的流程似乎和其它比赛不太一样。
明明只是复赛却直接进入走秀阶段,再从男女装各五十组参赛者里面挑选出三十组进入决赛。阔气的主办单位提供专业Model人选任参赛者挑选,参赛者当然也可以自备秘密武器,我的秘密武器就是陆百冬。
比赛的前一晚我紧张得睡不着,隔天一大早又被挖起来到比赛地点报到,我的脸色和脾气自然不会太好,就算陆百冬对我又哄又抱又亲也笑不太出来。
相较于我的不爽,阿迪和小绿就不知道在兴奋什么劲,宛如化身追星族般的不停偷拍别人的秘密武器。
等到看到现场媒体的大阵仗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主办单位愿意花钱在复赛就排了走秀赛程。报到的参赛者中,好几位都是娱乐版面上常出现的时尚名媛和纨绔子弟,他们带来的Model当然也都是当红的那些明星名模。
如果我是主办单位,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么有力的宣传噱头,但是他们大概又怕这些富家子弟撑不到决赛,所以干脆决定把复赛办得热热闹闹。
「看来看去还是我们冬冬最帅。」环顾周围一圈,小绿得意洋洋,阿迪也摇头晃脑的大捧陆百冬。
他们这两个人就是这点可爱。好友的男友就是自己人,自己人就是好,就算眼歪嘴斜缺颗牙,也都会比那些大明星看起来顺眼点。
报到结束后,上午的赛程是女装组,暂时没有我们的事。我们到休息室晃了一圈,里面人声鼎沸,后面一群媒体又跟着上流人士们进驻进来,最后我们还是决定到阿迪的车上休息。
阿迪今天开了休旅车来,车内空间很大。我躺在陆百冬腿上,他体贴的拿手盖住我的眼睛,怕阳光太亮了我睡不着。
我本来就爱困,加上前座的小绿拿着一本Model台步秘技小声朗读给陆百冬听,又无聊又听不太懂的内容非常催眠。我一边听一边笑,想着现在恶补也未免太来不及了吧,然后就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中午,车上只有我和陆百冬。他拿了水让我润喉,告诉我阿迪和小绿过去赛场那里拿便当。我看看时间,吃完便当大概就要彩排了。
「会紧张吗?」我问他,他偏着头想了想。
「我的心脏跳得好快,可是又很想马上上台。」
他拉着我的手贴抵到他的胸口,咚咚咚的强烈脉搏,可是那一双眼睛却黑得发亮,我越看着越觉得他有些陌生。
「陆百冬。」你要记得你是我的。
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出来,只是拉下他的颈子吻着他的唇。
下午的赛程由某知名男主持人开场。场内的音响设备很好,搭配极具节奏感的阳刚音乐,每一个重拍都像直接打在观众的心脏上。
我绕回后台,小绿正在和陆百冬的头发搏斗,阿迪则在一旁罗罗唆唆的不停为他打气。
比赛速度很快,每个人在伸展台上只有三十秒,而真正能够独秀的时间只有从后台走到前台的十五秒,加上这次参赛者又多达五十组,在一片花花绿绿之中,不够特别的人马上就会沦为布景。
我抽到三十号,出场顺序还算在中间,但怎么样也不会像前几号那样的吃香,可是我不在乎,因为我相信陆百冬,正如他相信我一样。
「二十号到三十号参赛者请准备。」工作人员大声提醒着。
我看着陆百冬,从头到尾的将他看过一遍,做最后的确认。
他的表情很沉静,已经没有在车上那样有些毛躁的兴奋情绪。我的手指划过他的眼角,他眨了一下眼睛。
「去吧,我会一直看着你。」
我推着他的腰,他回过头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微微的笑了。
绕到前台的时候刚好赶上陆百冬的前两号。这两位刚好都是最近娱乐版面上的新宠儿,出场时少女尖叫不断,我纵使再镇定,信心也有点动摇。
小绿伸手过来拉我,手掌的温度很冷,我一时分不出来是他的还是我的。
「他来了。」阿迪低声说。
我屏住呼吸。
他出现在伸展台的后端,赤脚走上伸展台的那一刻,我甚至连怎么眨眼都要遗忘。
他上身赤裸,略显活泼的走路方式带起结绑在颈间的白色大方巾飘动,方巾上好几块鲜艳的彩色泼墨,延伸到他右颊上的几抹彩腊,仿佛他刚才完成画作,弄得满手画彩却不自知,无意之间抹到了脸上,显得有些稚气。
金色的长裤大概是到目前为止最为大胆的颜色,他的表情却那么自在,像个无所可畏的大男孩。那双黑色眼睛带着笑意的环视评审,最后直视摄影镜头,一旁的大萤幕投影放大了他所有的一举一动。
全场都因为他安静下来,直到他转过身走回后台,场子才忽然喧杂起来。
而我也一直到看见他的背影,才突然喘过气,大概那十五秒我连呼吸都忘记。身边的阿迪小绿兴奋莫名的扑过来抱着我,我才发觉我的全身都在发抖。
我回到后台,他已经在那里等我,一看见我就咧着嘴傻笑。我注意到他耳根通红一片,眼睛更亮得厉害,可见他心里也没有表现出来的平静。
「你很不错嘛。」小绿—边尖叫—边往他身上挥拳,他笑着挡了几下就赶忙换衣。
我们三个围着他七手八脚的帮他卸去脸上彩腊,重新确认过一次穿着配件,趁着他就准备位置之前,我深深给他一个拥抱。
第二轮的音乐不那么硬了,偏向慢拍慵懒。
陆百冬前面那两位青春偶像依旧是全场的焦点,可是我已经不担心了。
他从后台转出来,挑衅的姿态。他把半张脸埋在黑白双色立领外套里,双手插进口袋。艳色的桃红窄管长裤搭配同色斜戴的绅士帽,只露出一双叛逆的眼睛。我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把我的作品诠释成这样,他甚至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完美。
他走到台前,视线越过所有的观众,不驯到近乎瞪视镜头。
然后再一次转过身,把所有人抛在身后。
依旧是非常精彩的演出,可是这次我却慢慢冷却下来。
最后一轮的比赛,我选择以西装决胜。这次的造型比较复杂,小绿嫌我和阿迪碍手碍脚,很不客气的把我们赶到一边。
陆百冬虽然没有说话,却眼巴巴的看着我。我知道他在等待我的评语,我也知道我应该要毫不吝啬的大方称赞,可是现在的我就是做不到。
最后一次上台了,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却倏然抓住我的手指,拉到唇边轻轻一吻。
「看着我。」他说。
场内音乐转换成成熟带着内敛的性感风格。他落在我指间的轻吻仿佛还触摸得到体温,但是被冷气一吹,就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他第三度出现在台前,观众的情绪明显变得激昂。
从衬衫、外套、长裤再到领带,我全部使用服帖的丝缎面材质,这是很大的赌注,一个不小心这套作品就会流于过度女气而低俗。
但是我赌对了,因为我的Model是陆百冬。
他的肩膀很宽,身材挺实,轻易的就把这套西装撑起来。小绿把他一头短发整齐的往后梳,端正的五官明明看起来一派严谨,却因为眼角涂抹向上勾的红色眼影而显得妖艳,让那套服帖到几乎能完整勾勒出他身体线条的西装,也都变成一种惹人犯罪的诱惑。
我知道是什么东西使我慢慢冷却。
我的作品失去他就不会那么出色,但是他没有了我的作品却还是依旧耀眼。
本来我应该为我们终于实现多年前的约定而感到高兴,可是我的小心眼却偏偏让我只想到这些。
他慢慢走到台前,每一个前进的步伐都那么专业,我却开始恐惧起来。
他真的失忆了吗?他真的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吗?他还能是我的吗?
台上的他当然不能给我答案。
我看着他又一次背对我转身,慢慢的离开我。
每一次他都是这样。走得这么快,永远只留给我背影。
然而这一次我怎么样都不能忍受。
我突然往后台跑,推挤开几层人群,他就站在那些人群之后。
「……怎么了吗?」他有些疑惑的看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恶狠狠的抱住他,他也笑着回拥着我。
「你喜欢我刚刚那样走吗?」
他的语气分明就是讨赏。我有点别扭起来,故意说,「还好。」
但是他却没理会我的阴阳怪气,很宽容的笑了。
「小绿教我在台上要想着好的东西,所以我刚刚都只想着你。」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于是我不再说话了。我很用力的、很用力的抱紧他。
很多时候,他似乎比我更了解我的不安,然后用一句简单的话,就能轻易的将我救赎。
在我确定进入决赛的后两天,我接到Neil的电话。
『医生看过片子了,情况可能会比预期的好。』他说,『原本比较小的血块已经被大脑自行吸收,剩下有一块面积比较大,医生建议你把病人转到日本的医院观察,再决定要不要开刀。』
「医生有建议我们什么时候过去吗?」我问。
『越快越好。』他回答,『医生认为他这四个多月来复原得很好,但是为了避免后遗症,还是小心起见,大脑在受创后的半年左右机能就会定型,太晚开刀成效也不会太大。』
我安静了几秒没有说话。
客厅里,阿迪小绿和陆百冬的笑声此时隔着一面墙传过来,明明几分钟我也参与其中,但是现在却模糊得有些遥远。
「……医生有说复原得很好是什么意思吗?」我最后还是问。
后来我买了两张去东京的机票,一张给陆百冬,一张给我妈。
因为陆百冬预计住院的那段时间刚好撞到决赛,我当然没办法亲自过去日本陪他,所以只好麻烦妈跑一趟,顺便和陆百冬的父亲联系。
大概因为离别在即,我和陆百冬腻在一起的时间比以前更长。阿迪啧啧称奇我何时转性,变得对陆百冬百依百顺,对此我也只是一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会习惯性的失眠。
每天晚上,他睡着之后,就换我睁开眼睛。
他美好的睡脸就在我的眼前,只要我张开眼睛,我就能够看见。
于是我变得舍不得闭上眼。
每一天天刚亮的时候,我看着阳光变化着角度,一寸寸的照亮他的脸。
他对光线很敏感,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我知道下一刻他就会醒过来,所以我闭着眼睛装睡。果然几分钟之后,我就感觉到他微凉的嘴唇。我会假装被他吻醒,接着两个人在床上就会厮混在一起。
明明是这样光是回想就觉得幸福的日子,我却每天倒数。每次在日历上画上一个又,我的幸福好像就死去了一部分。
终于红色的叉字画到了最后一格,陆百冬的班机就在明天。
那天晚上我依旧一夜末眠。我有点寂寞的轻轻摸着他的睫毛,他如我所愿的在我指尖下张开眼睛,清明的眼神,显然他也没有睡。
「去了日本,你还会回来吗?」我问他。
他亲吻我的手指,很温柔的,「我当然会。」
「即使你在日本是个人见人爱的花心名模?」我看着他,然后扯着嘴角,「你早就想起来了对不对?」
他回看着我,黑色的深邃眼睛,我却读不懂。
「如果你不喜欢我去日本,我就不去了。」他用一种承诺的语气,让我彻底的沉默。
我没有再看他,我看着天花板。他没有过来抱我,他一向那么懂我。
安静的房间连分针走动的声音都变得清晰,我忽然翻身下床,往袋子里翻了翻,翻出一个黑色的盒子。他靠过来,盒子里的绒面布上躺着据说全世界只有一枚的戒指,我粗鲁的把它套进他的食指上。
「如果你想留在日本了,你就把它寄回台湾。」我说,这样我就会懂了。
他只是安静的看着我,没有答应我,也没有拒绝我,然后慢慢的,他低下头来吻我,我闭上眼睛。
我当然知道如果他真的想走,一枚戒指哪里留得住他?然而我就像是贪恋着夏天的小孩,想着只要自己还咬着棒冰,冬天就永远不会来。
我想或许他已经知道,我拙劣的编织了一个谎言。
以那个炎热的夏天为起点,横跨一个漫长的冬天。
从此我就为他活在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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